第四集 临安篇
程宗扬做梦都没有想到那宛如神仙的剑玉姬出招如此狠辣,藉由云如瑶流产之事,嫁祸给萧遥逸!他怒极、恨极,更恼自己一直披着小侯爷的名而没有解释!云家因此事切断给予江州的援助,江州纵有殇侯坐镇,又能支撑多久?
宋国朝堂因纸币发行而派系倾轧;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争终是尘埃落定;剑玉姬虽算无遗策,黑魔海巫宗却非团结一心……
第一章
巍峨的梵天寺木塔浸浴在苍茫的暮色中,一行白鹭掠过飞挑的塔檐,檐角金色的铜铃在晚风中摇曳,发出清脆的响声,铃身映射出落日的余晖。
站在凤凰岭的最高处凭栏远眺,半岛上的雷峰塔、碧波荡漾的西子湖,甚至湖畔绿杨荫里的翠微园都隐约可见。
当目光掠过湖畔那边的桃林,程宗扬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剑玉姬放出话,要斩断云氏对江州的支持,但经过自己在中间的奔走,如今的云家与江州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黑魔海在晋国的根基早已被清除干净,她哪里来的信心和手段能拆散双方的合作?
秦桧道:“剑玉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于秦桧的询问,程宗扬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踌躇良久,才一言难尽地吐出四个字:“神仙中人。”
秦桧道:“巫宗长于采补,这位剑玉姬莫非是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程宗扬摇摇头,“我不知道。”
秦桧挑眉道:“此姬面见公子时,难道戴着面纱?若是如此,她的身份便颇有蹊跷……”
“不是。”
程宗扬道:“我和她交谈那么久,这会儿回想起来,连她具体长得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飘乎若神,仙姿无双’的印象——”
程宗扬举了举手指,似乎想勾勒出剑玉姬的相貌,最后还是放弃了。
“只知道她是个风姿绝美的女子。”
秦桧眉头微锁,心下暗忧。剑玉姬既然未曾遮面,家主却只见其风采,未见其面容,这种障眼的法术本是巫宗的秘技,不足为怪。然而凭他对家主的认知,另外一个可能性也不小:家主真是被剑玉姬的美色冲昏头了。
程宗扬感叹道:“我原以为自己遇到剑玉姬,会二话不说拼个你死我活,就算说话也没什么好话可说。但剑玉姬给我的感觉……”
程宗扬靠在栏杆上,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竟然像交往多年的故人一样——你别误会,我绝对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女子,我如果见过一面,肯定不会忘记。剑玉姬无论是言谈举止都让人如沐春风,连她最后说准备斩断云氏和我们的联系,听起来都不像威胁,更像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秦桧仔细听着家主的陈述,一边分辨其中的意蕴。
“这会儿说起来,我自己都有点不信。”
程宗扬道:“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对她生出一点敌意,后来我觉得情形不对,故意用不客气的言词想去撩拨她的怒火,可她始终如一的从容不迫——干!”
程宗扬一把拍在栏杆上。
“这会儿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剑玉姬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会之,你知道吗?”
“请公子明言。”
“你这个猪!”
秦桧愕然片刻,然后潇洒地一躬身,“属下惭愧。”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了吗?如果别人故意出言不逊,一般人的反应无非是针锋相对的反唇相讥;或者装死狗,置若罔闻,任人唾面自干;或者诚心诚意的认错;还有一种是开个玩笑,好化解尴尬。”
秦桧沉吟道:“属下想来是第三种,剑玉姬如此高明,莫非是第四种?”
“我还没说完呢。”
程宗扬道:“换个角度考虑。我出言不逊,第一种反应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大吵一架,一拍两散。第二种似乎是有涵养,但在谈判中出现,立即落了下风,让人存了看不起的心思。第三种更无聊,我都故意了,还认什么错?就算你做得滴水不漏,让我相信你的诚意,结果恐怕更不妙——强硬的觉得你是软柿子,如果是好人,免不了会心存歉疚。”
秦桧立即道:“公子千万不必歉疚。”
“得了吧,奸臣兄,我要对你歉疚,我就是傻子。”
秦桧笑道:“家主捷对,属下佩服。敢问剑玉姬可怕之处何在?”
“如果是第四种,未免显露聪明,让人心生戒意。剑玉姬可怕之处在于:她的反应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没有针锋相对,没有让我看不起她,没有让我心怀歉疚,也没有显露智慧,让我生出丝毫戒意——我脾气发了,威胁也听了,可从头到尾对她都没有半点心结。”
程宗扬揉着胸口道:“和她见面,感觉反而很舒服似的。”
秦桧琢磨片刻。“若是如此,剑玉姬似乎也不甚高明。既然是与公子谈判,着意引导公子的心意,达成目的方是上策。”
程宗扬长叹一声。“我在路上也是这么想的。直到站到梵天寺木塔上,我才想明白——她根本没准备谈成这桩生意!”
秦桧这下终于诧异了。“那她为何出面?”
“我猜,她这次出面只有一个目的,”
程宗扬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建立信任。”
“信任?”
程宗扬苦笑道:“我知道这话像疯了一样,但剑玉姬确实做到了——不但她说的每句话我都信了十足,而且对她这个人,我都有种说不清楚的信任感。她说对我没有恶意,我真相信她确实没有恶意。她说想招揽我加入黑魔海,我真相信她不但是认真的,而且不会过河拆桥,玩弄什么计谋。”
程宗扬拍着栏杆叹道:“从剑玉姬身上,我才学到一个人无论是机敏过人、才智非凡,还是国色天香、千娇百媚;无论是修为超凡入圣、天下无敌,还是位高权重、一言兴国——在人与人的相处中,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信任感。就算你真是一头猪,我信任你,你就是神!”
秦桧有些不以为然。“何以至此?”
“你是没见过追星族和狂信徒。原本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不管哪种傻瓜都有人崇拜?现在我才明白,就是他娘的信任。无论是圣哲还是傻瓜,只要能被人信任,就有人愿意当飞蛾——何况剑玉姬是来真的!”
程宗扬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游婵为什么会对她死心塌地。这位剑玉姬绝对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处理人际关系的天才!她的眼光就像站在梵天寺木塔上俯观天地一样,比我高得太多了。”
秦桧久久不语。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不困难,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在显示自己存在的同时,又不引起对方任何负面情绪——锋芒不露,直入人心,这才是最难的。
程宗扬忽然道:“桃之夭夭——后面是什么?”
秦桧应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还有呢?”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程宗扬摸着下巴琢磨半晌,然后抬眼望着秦桧,“什么意思?”
秦桧愕然道:“公子未曾读过《诗经》”
“当然读过!”
程宗扬其实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这则桃夭在六朝的时空是否有其他意蕴,厚着脸皮道:“考考你不行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言桃花至极盛也。《礼记》有云:桃之有华,正婚姻时也。《易林》曰:春桃生花,季女宜家……”
“打住!说人话!”
“就是说桃花开得正艳,姑娘嫁得正好。”
程宗扬沉思良久,然后抬起头,一脸震惊地说道:“天啊!难道是剑玉姬思春了,想嫁人?”
“以属下之见,公子此解,只怕……不甚妥当。”
说话间,敖润一步数级地跃上木塔。“冯大法带着人把金铢运来了!林先生也到了,路上没发现有人盯梢。”
程宗扬收起刚才那点感叹,带着秦桧快步离开木塔。
一间僻静的禅房内,林清浦已经准备好铜盆、清水、莹粉。程宗扬进门走到他面前,林清浦随即施展出水镜术,手掌在空中一抹,凝出一面水镜。
江州的音讯被宋军阻绝,水镜术只能联系到筠州。当水镜的波光变得清晰,显示的影像让程宗扬大喜过望,“小狐狸!你怎么来筠州了!你的伤怎么样?”
萧遥逸没有戴那顶象征身份的金冠,只是随意束了一角乌巾,手肘靠着一张软垫,脸上挂着放浪不羁的微笑。“圣人兄!吓你一跳吧?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江州怎么样?”
小狐狸身为江州刺史,现在双方正据城血战,他丢下江州跑到宋国境内,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一眨眼间,萧遥逸就收起笑容,摆出一副刚死了亲爹般的哭丧表情。
“宋军在城外建了法阵,克制城中大半的法术。十座堡垒被打掉七座,宋军的土墙已经垒到城墙边上,大伙不用出城就能和宋军聊天打屁。夏用和那个老匹夫,昨天已经开始堵截西门的水路——你说怎么样?”
程宗扬这一惊非同小可:“真的?”
萧遥逸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吓住你了吧丨”程宗扬没好气地说:“你这个死狐狸,敢骗我!”
萧遥逸指天发誓道:“我有一个字说谎,出【让我撞到秦太监!”
“宋军都登城了,大家还打个屁啊!”
“宋军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把土墙修好,大家就歇了。前几天我还和宋军一个军官在城头谈生意,一贯银铢卖他两双丝袜,说是孝敬上官用的,怎么样?这生意还不错吧?”
程宗扬沉住气道:“怎么回事?”
萧遥逸一拍几案,咬牙切齿地说道:“殇侯那个老东西!把我们兄弟的风头都抢了!”
“死老头那么低调的人,会抢你的风头?”
“低调?那老家伙让人举着大旗……”
“等等!死老头打什么旗号?”
程宗扬不信死老头敢打着“鸩羽殇侯”的旗号,可如果他打出“盘江程氏”的旗号,自己就得赶紧化装跑路。
“八八!”
萧遥逸一脸不屑地说道:“这算什么鸟旗号?还举得几丈高。一群人敲锣打鼓,摇旗呐喊,沿城墙划了一道黑线,那作派,城里城外看得那叫热闹!跟耍猴差不多。”
“病毒!”
程宗扬拍手道:“死老头终于干了件好事!”
“好个屁啊!”
萧遥逸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老东西说那条线至少能换宋军五万条人命。”
“这不是好事吗?”
“好个蛋啊!老东西说,每条人命起码一枚金铢,划完线就找我要五万金铢。”
程宗扬听得直咧嘴。死老头真够不要脸的,在自己身上赔了钱,死乞白赖从星月湖身上找补。
他不知道殇振羽也是欲哭无泪,小紫的傀儡铁人活活就是烧钱机器,他老人家天天大出血,要不从萧遥逸这里敲一笔,眼看要失血休克了。
“五万金铢?”
程宗扬关切地说:“你破产了吧?”
“早就破产了!”
萧遥逸道:“老东西张嘴就要现金,我好说歹说才宽限几天,先打了张欠条,说好十天内付现,超期一天,多付一成的利息。”
“十天?我倒是想帮你,可我这会儿向你运钱也来不及。”
“我用少陵侯府在建康所有的产业做抵押,向云氏借贷五万,云三爷已经答应了,这两天就送钱先给我应急。圣人兄,你把我坑苦了!殇侯那老东西活活是个属蝙蝠的,逮住血就往死里吸。”
萧遥逸终于说到正题,“这笔钱,你得替我出了。”
“你签合同,我去付款?你打听打听,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我不管……”
萧遥逸眼泪汪汪地说道:“都是你带来的吸血鬼……我的龙牙锥……呜呜呜……你若不付钱,我就死给你看……”
“我看你是闲的!”
殇侯终于出手,江州即便不算固若金汤,挡住宋军几轮攻势也不在话下,难怪小狐狸能溜出来,还有间心跟自己扯淡。
程宗扬这会儿也不着急了,笑眯眯道:“你若还不起钱,我倒能给你出个主意——瞧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不如把自己卖给殇侯,说不定老家伙就好这一口。还在靠双手?怎么能够爽?论坛声誉保证! 高级硅胶视频范冰冰下体真实状态倒模而成 高度仿真阴部外形,肤质柔软细腻!内置大颗粒突起,贴近女性生理构造,体验更真实感受...吞吐有致,不可抵挡!点击进入”
“不就是屁股吗?真能换钱撑过这一仗,谁敢买,我就敢卖!”
萧遥逸衣服一撩,拍着屁股叫嚣道:“有种朝这儿插!”
“这么不要脸的话,你小声点吧!”
程宗扬连忙道:“清浦!赶紧把声音整小点儿,别让外面的和尚听见!”
“为弟兄们的性命,我卖屁股我光荣!”
萧遥逸叫道:“你信不信?大街上我都敢说!”
“我信!我信!比起不要脸,小侯爷怕过谁?”
程宗扬道:“别扯这些没用的——兄弟们怎么样?”
萧遥逸悻悻道:“好得很呢。就是武二爷和秋小爷去砸宋军的法阵,撞上姓秦的死太监,吃了点小亏。”
“等等,你说秋小子我还信,但武二那厮一向是捻轻怕重,偷奸耍滑;偷袭宋军这种事他会干?”
萧遥逸咂咂嘴。“这事本来是咱们秋爷追着二爷决斗,整天闹得鸡飞狗跳,后来紫姑娘发话,说他们这样打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去砸宋军的法阵,谁先得手谁算赢。咱秋爷是个明事理的好人,一听就答应了。二爷是个一点亏都不肯吃的横人,说什么也不答应。”
萧遥逸一脸稀罕地说道:“后来不知道紫姑娘和武二说了什么,二爷当时像打了鸡血似的冲出城。程哥,你没见着,连孟老大都在城头看呆了,直夸二爷:好一个风一般的男子!”
小紫要挑动武二还不容易?只要在武二面前悬根骨头,写上“苏荔”两个字,保证二爷跑得比狗还快。
“然后他们两个就被秦太监打了?应该!”
程宗扬道:“让他们消停两天!小紫呢?她怎么没来?”
“紫姑娘这两天身体不舒服。”
程宗扬腾的站起来。“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萧遥逸咳了两声,然后道:“我跟你说实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兄弟都瞧着紫姑娘年纪小,为人又好,都没在意……”
萧遥逸吞吞吐吐的样子让程宗扬更是悬心。“出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就是紫姑娘趁着武二和秋小子出城的时候,误入宋军的伤兵营……”
程宗扬沉着脸道:“然后呢?”
“后来听说伤兵营里的宋军死了六成——肯定不是她动的手,但紫姑娘似乎受了惊,这几天身体都不舒服。”
萧遥逸小心道:“程哥,你不会对紫姑娘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吧?”
不好的看法?你亲哥我早就领教过了。什么误入,你以为她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免?死丫头打什么主意,我用肱二头肌都猜得到!她拿那两个傻瓜钓鱼,自己闯到宋军的伤兵营采集魂魄!难怪不肯跟我来临安。
程宗扬心里恨道:你这个死丫头,一次少采点儿会死啊!这下吃多了吧!
虽然一肚子抱怨,程宗扬却没有太多担心。有殇侯在,死丫头最多就是消化不良,不过她要这么多魂魄,究竟想搞什么?
萧遥逸看他的脸色时阴时晴,也不打扰他,只打开折扇轻轻摇着。
良久,程宗扬吐口气:“难怪你亲自来,就是说这个吗?”
宋军的威胁、殇侯的勒索都不算大事,至少用不着萧遥逸亲自跑一趟。他这会儿跑到筠州跟自己见面,为的还是小紫。
在八骏眼里,岳帅的女儿等于他们的亲妹妹,死丫头一直伪装成邻家小妹,结果一出手就是几千条人命,顿时把几个兄弟都吓住了。
人命事小,这事如果成为程宗扬与小紫之间的阴影,只怕会影响两人往后的相处,不由得八骏不上心。从中也能看出,八骏对小紫,包括对月霜的爱护。
见程宗扬没有异样的表情,萧遥逸也放下心来,说到正事。
“围城到现在,星月湖的兄弟虽然还能支撑,但伤亡越来越大,佣兵和各家部曲的损失也不小。说实话,我们现在全靠着云家的补给和殇老头的病毒喘口气,一旦水路被截断就要陷入大麻烦。程兄,你那边还要等多久?”
“我本来准备再等几天,把握更大一些。既然这样,四个时辰之后,我开始粮战的操作,快则七、八天,慢则十来天必见分晓。”
“好!”
萧遥逸立刻眉飞色舞,“圣人兄,这次你若能把江州的事解决,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乐一把,好不好?”
“去死!”
小狐狸翘了个兰花指,往脸侧一甩,“讨厌……”
“死狐狸!小心我隔着水镜吐你一脸!”
林清浦散去水镜,双方音讯断绝。
程宗扬在暮色中坐了一刻钟,然后下定决心。“是龙是蛇就看这一出了,林兄,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如何不敢?”
林清浦道:“二百银铢,我赌公子赢。”
“钱不少嘛。”
程宗扬笑道:“别被老敖听到了,找你借钱。”
林清浦道:“敖队长要照顾的人多,不怎么花在自己身上。”
“老敖是厚道人。”
程宗扬道:“等雪隼团的名册造好,愿意加入盘江程氏的都由公司负担,不用他自己掏腰包了。”
林清浦沉默片刻,叹道:“公子仁厚。”
“只要愿意跟着我的,我都会尽力照应,没有后顾之忧才好用心做事,算下来还是我赚了。”
程宗扬涎着脸等林清浦的回应,半晌没有下文,只好一笑道:“我去见云六爷。”
云秀峰正和一名须发俱白的老僧对坐品茗,见程宗扬进来,笑道:“这位是梵天寺的方丈,智永大师。”
智永大师年过六旬,慈眉善目,令人一见便心生敬意。
程宗扬拱手道:“小子程宗扬,见过大师。”
“阿弥陀佛,”
老僧合十道:“檀越不必多礼。两位既然有事商谈,老衲便告辞了。”
云秀峰也站起身来,两人礼送智永大师离开。
程宗扬坐下来道:“江州情形吃紧。临安的粮战筹备这么久,我准备明天一早全面发动,云六爷,我需要我们目前所有的粮食准确数字。”
云秀峰为人寡言,双掌一击,让人送来帐册。
“冯大法。”
“哎!”
冯源应了一声,摊开纸笔。
程宗扬手上的事务繁多,最要紧的莫过于寻觅刻石工匠,制作纸币的印模,这件事极为缜密,只有秦桧能做;林清浦施术之后需要静养凝神,眼下剩冯源还算粗通文墨,程宗扬赶鸭子上架,把他拉来负责誊写帐目。
冯源的字差了点,算起帐来却一板一眼,极是用心。两人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帐目核对一遍。
云氏在宋国一共有四十三家分号,其中三成在明、七成在暗。从年前开始囤积粮食,少的有三、五万石,多的超过四十万石,包括筠州祁远的交易在内,总计二百七十六万石,一共动用资金七十一万金铢。另外还有向晴州朱氏粮行购买的一百万石粮食,耗资十五万金铢。
各地粮价参差不一,但眼下正值青黄不接的时节,即使在以往,粮价也在每石六百到八百铜铢之间。去年宋国推行方田均税法,大量土地抛荒,粮食减产近;成,加上江州战事和云氏暗中收购,市面流通的粮食大量减少,除了极少的粮食主产区以外,粮价都超过每石十二银铢。
在临安这样人口集中的大城市,粮价已经突破每石十五银铢,甚至攀至十八银铢。如果按目前的价格全部放出,单是云氏囤积的现粮就将近二百万金铢。
但无论云秀峰还是程宗扬,都清楚这种理论上的超额利润不会实现。一旦各地云氏商号全面抛售粮食,粮价会应声下跌——想从宋国粮食交易市场中提走二百万金铢的现金,指望一般的居民来买单完全是做梦。
程宗扬已经考虑多日,这会儿细看帐目,胸有成竹地说道:“云六爷既然信得过我,程某来做个简单的布置。”
云秀峰端坐椅中,身体纹丝不动,手掌却下意识地握住玉佩。毕竟这笔生意牵涉到近百万金铢,即使以云氏的家业也几乎抽空所有的流动资金。
“明天一早开始按市价出售粮食,各地商号的抛售量不许超过一成,看市场的目反应。如果各地市场出现一银铢以上的下跌,说明市场还有大量余粮,那么从第二天起,我们转为收购。”
云秀峰仔细听着。程宗扬考虑更多的是江州的安危,但对云氏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利润。从资金安全角度来讲,现在粮价已经达到十五银铢,即使逐渐销售也有足够的利润,如果收购以提升粮价,反而增加风险。
“有两个因素,”
程宗扬解释道:“第一是探清常平仓的虚实。如果粮价超过十五银铢,各地的常平仓仍没有籴粮平抑市场,说明宋国的常平仓已经无粮可调。另一个是透过先降后升,淘汰一部分投机者,让他们有机会获利离场,让我们能最大限度地控制交易。”
云秀峰道:“如果无人接盘,这些粮食又该售到何处?”
程宗扬笑道:“接盘的人已经在路上,快则明日,迟则后日就有人来接盘。”
云秀峰注视程宗扬许久,然后道:“一代后浪推前浪。好,便依你的主张去做。”
“多谢六爷!”
程宗扬没有向云秀峰提及黑魔海的威胁,虽然他知道剑玉姬的恫吓不是虚言,但在明白剑玉姬的手段之前,自乱阵脚只会让黑魔海有机可趁。
他相信只要篱爸扎牢,把自己和云氏的关系搞成像水泥一样坚实,黑魔海再怎么挑拨也无济于事。
接下来的一整天,程宗扬都留在梵天寺,一边趁机抽时间精炼真气,一边等待粮价的情况。
傍晚时分,第一批交易讯息透过信鸽传至临安。抛售的第一天,各地粮价涨跌不一,但大都维持原价,只有!二五个州县出现小幅下跌。
程宗扬放下卷宗,打了个呵欠道:“看来市面的余粮没有多少,从商人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了。”
第二章
程宗扬本来打定主意不离云秀峰半步,让黑魔海无机可趁,但秦桧带来的口信却让他不得不赶往临安城中。
推动粮战的同时,程氏钱庄的设立也在快速推进。程宗扬与贾师宪在半闲堂敲定交易,只隔了一日,廖群玉便请程宗扬到户部,当面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交割给程氏。这样雷厉风行,可见宋国对这二百万纸币的急迫。
急迫归急迫,廖群玉透过临安府向程氏提供的钱庄铺面,却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
按秦桧的说法:一看门面就知道老贾对纸币心虚,恨不得低调再低调。
程宗扬也不含糊,直接告诉廖群玉,按照当初商谈的条款,包括临安在内的五家分号都应当由程氏选址、宋国无偿提供土地。贾太师急于发行纸币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以这处铺面作为钱庄的总号,程氏非常不满意。
在廖群玉看来,发行纸币相当于从程氏索取一百六十万金铢的无偿贷款。陶氏钱庄提供一百万金铢的借款,少东家就敢放贾太师的鸽子,这么寒酸的铺面,不但程氏不满意,连他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廖群玉只好道:“依公子之意,选在何处合适?”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纪家桥东有座宅子,好象几十年没人住,房子虽然破了点,但位置还过得去……我看就那里吧。”
廖群玉脸色微变,“公子最好另选佳处。”
程宗扬装傻道:“怎么?那地方有什么不合适?”
廖群玉似乎不愿提那人的名讳,半晌才道:“那是武穆王府。”
程宗扬睁大眼睛,一脸无辜地问道:“武穆王是谁?”
秦桧暗道:家主,你这就演得太过了!他洒然一笑,上来打圆场。
“公子常年在盘江,头一次来临安,以前没听说过武穆王。鄙人却是听过的,是前朝一位王爷,坏了事,王府就空置下来。”
“正是。”
廖群玉不愿多谈,忙道:“那是不祥之地,公子再往城中看看如何?”
“老廖,”
程宗扬亲热地搂住廖群玉的肩膀,“房地产这块你不熟吧?我跟你说,房地产讲的就是位置!那地方位于中央商业区,紧邻临安最大的娱乐区北瓦子,西面是钱塘门,雄据临安城厂干道,交通便捷,商众发达,人气鼎盛,一等一的黄金地段!白白空着多可惜?你若交给我来开发——我一把将它全拆平了,沿街全部建成三层的豪华商铺!里面是钱庄、综合性娱乐场所!把整个临安的城市水准提升到一个新高度!你看怎么样?”
廖群玉都愣了,他只听明白一句:“拆掉武穆王府?”
“外行啊!不拆迁怎么搞开发?会之,”
程宗扬扭头道:“武穆王家里没人吧?会不会出来个什么侄儿、外孙的跟我打拆迁官司?”
不等秦桧回答,廖群玉便道:“没有!绝对没有!”
程宗扬讶道:“老廖,你这么肯定?跟你说,我们搞拆迁的最怕拆迁户有什么闹不明白的亲戚来争房产,官司打不起!”
“员外放心,以廖某所知,不但宋国,整个六朝都不会有人借着武穆王的名义争房产,更不用打官司。”
廖群玉道:“但此事还是请公子三思。”
“钱庄我已经赔大了,你总得让我搞房地产捞回来一点吧?”
程宗扬道:“不然这样:除了户部的本金之外,我再提供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同样五倍发行纸币!”
廖群玉的脸色先白后红,程宗扬这句话足足是一百万金铢!他的口气终于松动了些。“此事在下难以决定,还需禀知太师,请公子见谅。”
“好说好说。”
程宗扬笑道:“既然如此,纸币的事咱们也不用再等,面值三百万金铢的纸币,明天就开始印,三天之内让你们户部拿到手,用出去,怎么样?”
廖群玉良久叹道:“公子好魄力。”
程宗扬笑道:“一般一般。”
廖群玉赴葛岭禀知贾师宪,秦桧忍不住道:“如今我们手上现金不足十万金铢,还欠云家的钱;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公子如何拿出来?”
“要什么本金?多印点纸币就够了。”
程宗扬笑道:“只要兑付的能拿到现钱,谁管你库房里有四十万还是一百万金铢?”
“四十万金铢本金,发行三百万纸币?风险太大了,家主!”
“风险是有点,但比你想的要小。”
程宗扬叹道:“我是不好意思把三百纸币全都拿过来自己花。”
秦桧一愕之下,终于明白过来:“粮款!原来公子打的这个主意:”
“只要能抵税,我怕个鸟!”
程宗扬道:“现在就看老贾舍得拿多少纸币买粮食了。”
程宗扬打的如意算盘是用云氏的囤粮,将发行的纸币全换回来,既推动纸币的发行,又赚取足够的利润,而且还扣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供云氏周转。
无论是贾师宪、宋国朝廷,还是云氏商会和自己的盘江程氏,几方各取所得,皆大欢喜。只要这一炮打响,自己的盘江程氏就在宋国扎下根。
程宗扬脚步忽然一停,朝旁边望去:“老鲁?”
街旁一位大和尚身披禅衣,盘膝坐在青石台阶上,正是花和尚鲁智深。
他双掌合十,也不知坐了多久,身边的地上扔着几枚零星的铜铢,倒像是在监狱门前化缘的。牢里的狱卒大概过来赶过,赶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程宗扬抬头一看:“好你个老贾,钱庄给我选到监狱旁边,是不是准备纸币一玩砸,直接把我扔牢里?”
鲁智深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忽然他眉梢一挑,抽了抽鼻子。
程宗扬晃着纸包道:“前腿?后腿?”
“恁多废话!”
鲁智深劈手夺过来,扯开油纸,一手捞着一条烧得烂熟的狗腿啃得不亦乎。
程宗扬蹲下来。“花和尚,你在这儿坐几天了?”
鲁智深顾不上回话,眉毛挑了三下,表示自己坐了三天。
林冲四天前出事,鲁智深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一!天,他先用半天时间四处打探,全无音讯之下,索性守在大牢门口,一坐就是三天,这分情义让程宗扬不得不佩服。
“林教头的事我已经听说,别担心,太尉府的处置已经下来了。”
鲁智深霍然抬头,“什么处置!”
说着一口狗肉喷出来,程宗扬连忙去躲,还沾上一块。他没好气地擦擦脸:“怎么跟老臧一个样?”
“我们是师兄弟嘛!”
鲁智深亲热地来拉程宗扬的手,“程兄弟,到底是什么处置?”
“别!别!别!一手的油!”
程宗扬道:“流刑!刺配筠州!”
鲁智深勃然大怒:“哪里便要流刑!林师弟临安人氏,刺配筠州,家中的嫂夫人谁来照料!”
真是个好问题。程宗扬使了个眼色:“大和尚,咱们聊聊?”
鲁智深心领神会,拿起禅杖,拎着狗肉和程宗扬一道上马车。
“野猪林?”
“过了西湖,再有一日的路程,是往筠州去的必经之地。老鲁,敢不敢干这一票?”
鲁智深摸着光头哈哈大笑。“洒家有何不敢!好兄弟!林师弟这条性命多亏你了!”
“处置虽然出来,但要到三月初才能启程,到时候如果不忙,我跟你一道走一趟。”
鲁智深往大腿上狠狠擂了一拳,恨声道:“只恨嫂嫂下落全无,到时见着林师弟,他若问起,洒家该如何答话?”
这倒是个麻烦,凭林冲的性子,自家娘子失踪恐怕能找一辈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个炸弹。程宗扬暗道: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隐患。
双方约好时间,程宗扬与鲁智深分手后,本来该悄悄见高俅一面,交换一下讯息,但黑魔海的威胁言犹在耳,粮战更在紧要关头,程宗扬想了又想,还是先回梵天寺坐镇,只让敖润去了趟橡树瓦子。
在程宗扬收集整理各地粮价的同时,秦桧用重金请来临安城最好的两名石匠,用了一天一夜的工夫雕成纸币的印版。
第二天中午,秦桧带着新印出来的纸币样张赶赴半闲堂,面见贾师宪,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来。
正如程宗扬所料,在一百万金铢的诱惑下,连贾师宪也为之心动,终于同意把空置多年的武穆王府交给盘江程氏“开发”条件是必须将王府全部拆掉,不留一砖一瓦,建成之后更不能有原王府的丝毫痕迹。
程宗扬弹了弹信笺。
“老贾对咱们武穆王恨到骨子里,瞧瞧‘岳逆之宅’这几个字,隔着纸我都能听见老贾的磨牙声。”
秦桧道:“我在旁边观瞧,最后打动贾相爷的多半不是一百万金铢纸币,而是公子说的拆迁。看情形,贾相爷早就想把武穆王府拆光推平。”
程宗扬放下信笺。“今天去半闲堂,除了纸币,老贾还跟你商量什么?一脸得意外露啊,奸臣兄。”
秦桧微笑道:“贾相爷看了纸币的样张,已经点头同意。若论起对纸币的急切,他比公子还着急几分,当即要我们印出一百万金铢票面的纸币交付户部。属下说这样模尚显简陋,只怕有人伪造。贾相爷立刻要廖先生扩币去户部盖印确认,如果有人伪造户部的印鉴,那是斩立决的重罪。”
程宗扬急忙道:“千万不可!”
秦桧笑道:“在下当时便回绝贾相爷的好意。纸币既然是我们程氏印行,其中的风险自然由我们程氏担当。盘江程氏不才,宁愿自己担责任,也不愿给宋国官府添丝毫麻烦。”
死奸臣这番话把握到自己浑水摸鱼的心思,不过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就是他的本事了。
“不会只谈了这些吧?”
秦桧笑道:“承蒙贾相爷看得起,我这个程氏钱庄的大执事和相爷商量了纸币的用法。相爷也说草民所言的‘大宗采购使用纸币’的法子可行。明天贾相爷应该会面奏宋主,推行公子的钱币大计。”
这是程宗扬准备设立钱庄之初就设计好的套路,笑道:“老贾是什么章程?”
“贾相爷可能是信得过鄙人,谈及大宗采购的时候,说到各地常平仓的存粮。”
“老贾连这都对你说?”
军国大事随便透露出去,程宗扬对贾师宪“轻佻”二字的评价又加深几分。
秦桧道:“目前宋国四百军州,三百余处常平仓,总计存粮不足四百万石,其中临安的常平仓占了近三成,有存粮一百余万石。”
“一百余万石?不少啊。”
“临安的常平仓在平常时节是存粮六百万石。”
“空了这么多?”
程宗扬拍案而起,“太好了!”
“江州战事还未平息,贾相爷估计,单江州前线至少要再采购二百万石粮食。我已经提请贾相爷,粮为人纲,眼下青黄不接,民间最易生变,这批纸币印发之后,先用来采购粮食。”
程宗扬笑道:“老贾答应了吗?”
秦桧道:“贾相爷有些担心,全用纸币只怕内外生疑,商家也不肯接受,于是在下与廖先生商量出法子:购粮所需款项由户部和州县对分,一半由户部支付纸币,一半由州县支付钱铢,向各地商家购买粮食。”
程宗扬大喜过望,“奸臣兄,有你的!”
这比程宗扬当初的设想还要完美,除了收回纸币以外,还能回笼一半的钱铢。
有这些钱铢在手,再多发行几倍的纸币也不用担心本金的问题。
发行纸币最大的软肋是防伪,程宗扬依稀记得水印并不难做,只要在造纸的时候改变纸张的部分密度,就能制出水印。
但这会儿一是来不及,更重要的是宋国如果有人能制出水印,肯定也有人能仿出来,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防伪了。
“第一批纸币先印面额一万贯的一百张,带编号,全部由我签字画押,打上指模。第二批面额两千贯,印五百张,也一样处理。”
“是。”
程宗扬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再来要看云家商号了。”
程宗扬与贾师宪各怀心思,在尽快发行纸币这一点上一拍即合。秦桧用屯田司员外郎的名义加上每月二百银铢的重金,半是礼聘、半是威逼地将两名石雕工匠请到梵天寺,担任程氏钱庄的专职雕版师。
当天晚上便用最好的纸张和墨料,印出一百张标明“程记钱庄”发行的万贯面额纸钞,由家主程宗扬签字画押,按上指印。
次日一早,这一叠崭新的纸钞在廖群玉和户部官员的共同见证下,进入户部库房。
如果说贾太师当初在《为兴邦整兵增岁入汰冗员诸事札子》中,列出总额一千万贯的特别开支计划,招致的仅是其他派系官员的腹诽和冷笑;当户部的消息传出,贾师宪准备以纸币补充财政的举措,立即在宋国朝堂引起轩然大波,非议之声响彻云霄。
温和点的说贾师宪是与民争利,不足为朝廷法度;不客气的当即弹劾贾师宪以纸充金,强买强卖,有辱国体;更激烈一些的将新帐、老帐一起算,密密麻麻列出贾师宪十大罪,二十可杀,三十恶行……力谏宋主把贾贼押赴法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程宗扬原本以为贾师宪在宋国的地位稳如泰山,一言九鼎,看到高俅密送来的内幕资料才知道老贾的日子也不好过。
尤其有些弹劾贾师宪的札子,内容简直是狗血。什么贾师宪私自截留内庭宫女,与俳优娼妓滥淫,甚至收了一个尼姑当小妾。还有人活灵活现地说某官员怎么急于向贾师宪回报灾情,却被告知相爷正忙于军国大事,该官员苦等两个时辰,急切之下闯入多宝阁,却见贾师宪正搂着妓女斗蛐蛐……
札子最后字字血泪:贾贼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安!臣伏阙泣血而谏,为我大宋千秋万载基业,求陛下立将贾贼押赴午门,凌迟处死!臣为国剪除此獠,死而无牝憾!
程宗扬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宋国这些文官比武将猛多了,看模样,一个个都有拿笔把贾师宪戳死的实力。
高俅知道他对宋国朝廷两眼一抹黑,每份札子旁边都一一标明王党、梁党、贾党……让程宗扬惊静的是,骂贾师宪最狠的那份,竟然出自贾党成员的手笔。
“这不是反水,是贾师宪欲扬先抑之计。”
秦桧道:“骂得越狠,贾师宪越安全。”
“还有这一说?”
“如果这份札子能把贾师宪扳倒,请问如此十恶不赦的大奸贼如何能历经两朝,柄政十余年?岂不是两代宋主都无知人之明?”
程宗扬笑道:“被你一说还真是这样,不过我要是宋主,哪天心情不好,就真给他来个顺水推舟,让老贾哭都没地方哭去。”
秦桧激览过札子,皱眉道:“贾师宪的处境只怕不妙。”
“可不是嘛。”
程宗扬道:“这些札子读下来,我觉得老贾都能死七、八遍,可他老人家还好端端地在多宝阁玩虫呢。”
“不是这些问罪的札子,而是这几份。”
秦桧挑出来,“这些札子中只说去年以来天灾不断,各地出现流民,看似与贾师宪无关,用心却着实毒辣。国中不靖,少不得有朝廷重臣要为此负责。这几份札子都出自帝党手笔。”
程宗扬一惊:“你是说宋主要收拾老贾?”
“大有可能,不过此事未必能扳倒贾师宪,札子里还是留些分寸。真正冲在最前头的反而是梁党。”
秦桧敲着另几份札子道:“梁师成想取贾师宪而代之。”
贾师宪倒台是注定的结局,但想取而代之的梁师成好象没有如愿以偿。
高俅这个铁杆帝党只在札子里不闲不淡地扯了几句,看来老贾这次还倒不了台。
程宗扬并没有把宋国朝廷的纷争放在心上,但有些事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次日是程宗扬抵达临安的第十一天,廖群玉天一亮就赶到梵天寺。
“陛下有旨——宣工部屯田司员外郎程宗扬入宫觐见。钦此!”
程宗扬正在漱口,愣了半晌才一口咽下,“我不用摆香案,跪下接旨?”
“来不及了!快走!快走!”
廖群玉路上才解释,宋主昨晚召贾师宪入对,询问纸币的始末,贾师宪细陈原委,半夜才出来。
谁知宋主当晚便派内侍召见程员外。程宗扬在城中的住处早已人去屋空,内侍找到天亮,没办法才找到太师府。廖群玉接到消息就赶紧来了。
“陛下召见我,是为了钞法?”
“我也不知道。”
廖群玉又补充一句,“贾相爷也不知道。”
程宗扬左思右想,总不会是自己漏了底细吧?宋主听说自己和岳鸟人旧部有联系,召自己入宫开刀问斩……或者是因为自己吃了梦娘的豆腐,宋主要为他的奶妈报仇?
廖群玉见他脸色微变,以为他心下紧张,劝慰道:“不必拘谨,到了陛下面前,有一说一便是。”
我若真的有一说一,别说我今天出不了大内,你们贾太师也要倒大霉。
“多谢廖兄,”
程宗扬哈哈一笑,“我这会儿好多了。”
临安内城向南一直扩展到凤凰岭,城中是各部官署,太尉府也在其中,再往里才是宋主所居的大内。从梵天寺下山,经内城进入大内,反而比城中更方便一些。
临安大内比起建康晋宫也不遑多让,城墙上,成群的禁军如标枪般挺立着,衣甲鲜明,气势威严。宫中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
廖群玉未奉诏,无法入内,在宫门前就停下脚步,一名小黄门领着程宗扬穿过重重门禁,朝内宫走去。
那小黄门一开始像锅嘴葫芦一样,埋头带路,一言不发。
程宗扬瞧着周围无人,几枚金铢悄悄塞过去,小黄门立刻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宋主亲手在白屏风上写下“江州群寇”的事都说出来。
不愧是宋主身边的耳目,这情报比高俅还来得真切。
程宗扬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接着打下去?”
“这个咱家……咳咳……”
程宗扬又塞了几枚金铢,悄声道:“我是工部的官,一会儿陛下召见,万一问起这事,我心里先有个谱。”
小黄门笑逐颜开。“你问对人了,这事还真就我童贯清楚:”
程宗扬耳朵嗡的一声。童……贯……原来你在这儿等我!
贾师宪、高俅、梁师成、童贯、夏用和,再加上秦桧——宋国此时朝野算得上是群奸毕集。一等一的国力却在六朝混得最惨,倾国之力打不下小小一个江州,不是没原因的。
这一走神,后面几句没听清,等程宗扬定下神来,只听还幼齿的童贯说道:“可贾相爷非要打,陛下争不过相爷,只好答应了。再后来吧,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这一连串的败仗下来,陛下急了,虎翼军什么的都是陛下亲自下诏调往江州的。咱家瞧着,陛下现在是主战的……”
听来宋主一开始不同意出兵,打急了才发狠,符合他年轻人的性格。
不过程宗扬总觉得有些蹊跷,联想到宋主和梦娘的关系,会不会是黑魔海放出梦娘在江州的风声,也被宋主听到了?
程宗扬试探道:“听说陛下的奶妈……”
童贯一愕:“没听说陛下有奶妈啊?”
程宗扬心头剧震:难道高俅在撒谎?
他还想再问,但小黄门领着自己来到一座大殿前。程宗扬只好匆匆道:“在下姓程,改日请公公喝茶,一定请童公公赏脸!”
童贯现在只是宫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见程宗扬这样客气,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说!好说!程员外请。”
说着他附在程宗扬耳边道:“御座前正数第九块金砖——下面掏空的,磕头梆梆响!”
程宗扬小心翼翼地踏进大殿,好在廖群玉在路上匆忙教他一些宫廷规矩,什么多磕头少说话;眼睛盯着脚尖,别抬头看陛下;告退的时候别转身用后背冲着陛下,老老实实倒退着出殿门……一套礼仪照做下来,总算没出什么岔子。尤其是童贯指点的那块金砖,果然是梆梆的响。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你是现任的客卿,工部屯田司员外郎程宗扬?”
听声音,这位宋主的年纪并不大。岳鸟人在十五年前出事的时候,宋主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儿,再加上宋国习俗的虚岁,宋主的实足年龄恐怕比程宗扬小五、六岁,也就是二十岁上下。
不过宋主问完,程宗扬才想起来,应该是自己报官职姓名。宋主似乎等了半夜,心里正急,不等自己开口就先问出来。
“臣正是。”
“纸币是你的主意?”
这个问题,一般人回答时都会往贾师宪身上推,免得出事没一个垫背的。
但程宗扬巴不得把功劳都抢过来,当下不客气:“正是臣的主意。”
“且仔细说说。”
程宗扬打起精神,将纸币的发行、使用、兑换仔细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你是拿出自家财产,先垫付三百万金铢的赋税,由户部支取使用?”
“陛下英明!”
宋主站起身来,在御座前走了几步。
程宗扬按规矩无法抬头,只能悄悄瞧着宋主的靴子尖,琢磨这位宋主是宋朝哪位帝王?
绣着龙纹的靴子停下来,宋主道:“除去本金,你自出家产,垫付二百六十万金铢,有什么好处吗?”
程宗扬一怔:这位宋主还真直接啊!若说君子喻义,小人喻利,他会不会当场翻脸呢?
“臣不敢欺瞒陛下,好处自然是有的。”
程宗扬道:“臣身为商人,本不是在职官员,蒙滕知州青眼有加,荐为客卿,但臣骨子里终究是个生意人。做生意携带大笔钱铢奔走各地本就不便,这五间分号一旦开张,至少臣在各处的生意往来可以用纸币支付,单是押镖的支出也节省不少。”
“那才几个钱?你要付的是二百六十万金铢。”
“禀陛下,其实是一百六十万,另外一百万是武穆王府的购地费用,将来好拆迁重建。”
殿中的气氛顿时凝滞,程宗扬能听到宋主剧烈的呼吸声。过一会儿,宋主重重吐口气,冷冷道:“拆了也好。”
“臣本非大宋人士,不知内情,如有失言,还请陛下降罪。”
宋主冷冷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没什么好降罪的,贾太师也已经禀奏过。 你把那王府全部拆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别留下来!”
“臣遵旨。”
程宗扬又加了把柴,“敢问陛下,王府拆迁时,是否有什么要留意的?”
宋主没有立即回答,只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怒道:“有!你拆迁时记住掘地三尺——”
“呃?”
程宗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掘地三尺?难道要刨岳鸟人的尸骨?
宋主咬牙切齿地说道:“找找有没有一人高的金牌!”
“金牌?”
程宗扬都蒙了,“什么金牌?”
“十二面!一共十二面!”
宋主几乎用咆哮的声音逍:“岳贼当年要朕连发十二面金牌,才肯解散星月湖大营!”
“每面金牌都与岳贼等重!这么多年朕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厮特别穿了一身最重的甲胄,连人带甲净重二百二十七斤九两六钱五分!朕掏空内府所有积蓄才铸成十二面金牌,一共是两千七百三十五斤五两八钱!岳鹏举那狗贼在风波亭被雷劈得尸骨无存,还能把这些金牌都带到阴间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