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程宗扬与云秀峰的会谈一直持续到上午,经过将近五个时辰的交谈,双方都没有一丝困意。
这次会谈中,云秀峰身为云氏的家主,允诺包括此前所有的借款在内,一共向盘江程氏投入三十万金铢,由盘江程氏全盘操持,并且全力支持江州的物资供应。
盘江程氏承诺在半年之内归还所有借款,作为借款的条件,粮食生意所得利润将由双方均分。
云氏商会指定大执事云苍峰为合作代表,同时接手云苍峰在盘江程氏的半成股分。程宗扬投桃报李,将云苍峰转来的拉链利润分成改为买断费用,盘江程氏不再涉及云氏的拉链生意,同时将水泥坊在宋国的专卖权出让给云氏。
从梵天寺出来,程宗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己一文不名地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开始险些成为奴隶,到现在终于有了能与云氏平起平坐的资格。
程宗扬与云秀峰会面时,没有第三人在场,但秦桧长于察颜观色,云秀峰亲自送程宗扬出了禅房,他便看出些许端倪。
离开梵天寺后,秦桧对程宗扬道:“云六爷似乎有话要对公子说。”
“是吗?”
程宗扬沉浸在喜悦中,没有留意云秀峰的神色。但这也无妨,云秀峰还要在临安停留一段时间,两人已经商定过几日再见面,有什么话到时再说也一样。
“什么时候了?”
“将近午时。”
程宗扬伸了个懒腰。“我先回去睡会儿,醒来还要去翠微园。唉,这日子过得比打仗都累,不知道今晚有没有运气能睡一觉。”
程宗扬踌躇满志的时候,司营巷的林宅却遭遇灭顶之灾。前一晚主人奉命前往太尉府,一夜未归。接着天一亮就有一班禁军闯入宅中,将女主人、使女和老仆一并带走。
鲁智深直到次日午间才得到消息,等他带兄弟急匆匆赶来,林宅早已人去屋空。
鲁智深四处打探,好不容易得知林冲因为执刀闯入禁地白虎堂,已经被下狱,等候发落,林娘子、使女锦儿和老仆却不知去处。
林冲的罪名暂时还没定下来,但执刀闯入白虎堂是板上钉钉的死罪,鲁智深想尽办法也不能进入狱中见他一面。眼看夜色已深,只好让手下几个泼皮在牢狱外守着,等待太尉府的消息。
西子湖畔的翠微园此时张灯结彩,临安城中号称“十三太保”的一帮恶少欢聚一堂,各自拥着美婢艳妓寻欢作乐,一个个调笑无禁,滥饮不休。
不过上首的主位这会儿还空着,十三太保的老大花花太岁高衙内一直没有露面。
梁公子抱着一个酥胸半露的艳妓,一手伸在她怀中摸弄着,一边道:“老大怎么还不出来?”
“你不知道?老大刚得手一个美人儿,这会儿正在里面调教呢。”
梁公子来了兴趣,“谁家的女人?”
“林冲林教头知道吗?”
梁公子想了半晌,“没听说过啊。”
“是禁军的一个小教头,老大看上他的老婆,施计把林教头下狱,问成死罪,转手就把他老婆抢来,正在里面快活……”
旁边有人道:“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五岳楼那档子事?”
“可不是嘛!一个小小的教头,芝麻绿豆大的小武官也敢和老大作对。这下子命没了,老婆也被老大玩了,哈哈!”
这种事高衙内干得多了,梁公子也不以为意,他喝了几杯酒:“今天大伙儿到这么齐,怎么不叫姓阮的那个老骚货过来?”
十三太保排行第二的蔡公子笑道:“小梁子还惦记着李总镖头的老婆?忘了你上次『一、二、三……』没几下就被捋干净的糗事了?”
梁公子辩解道:“那次是我喝多了酒!”
笑闹间,高衙内得意洋洋从里面出来,他挺着皮球一样的圆滚滚肚子,右手搂着一个丰秾丽丽的美妇。
众人的目光都被他身边那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吸引过去,那美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眉枝如画,杏眼桃腮,生得花容月貌。
她半边身子贴在高衙内身上,微微低着头,玉颊带着醉人的红晕,被一个比她矮半头的小屁孩搂着,一副娇滴滴含羞带怯的美态。
高衙内大模大样地往椅中一坐,后面的侍女捧来圆凳。
高衙内拍了拍大腿,美妇红着脸坐在他腿上,那种娇羞柔婉的模样引来周围一片猛咽口水的声音。
“老大!这样的美人儿都让你搞上手了!”
“那还用说!”
高衙内眉飞色舞地说道:“小梁子,这娘子比你怀里的粉头强吧!”
梁公子怀里的艳妓望着林娘子,露出又羡又嫉的眼神。
听到高衙内的调笑,林娘子愈发羞涩,低着头不敢抬眼。
席间道喜声、恭维声、艳羡声、欢语声响成一片,中间夹杂着高衙内得意的笑声。
“本衙内好不容易才得了这美人儿,哪儿能不好好乐乐!”
“你们没见到,这娘子身子那个白……那个嫩……真真是美死我了!”
“身上的肉比脸蛋还美,下面的妙物比身上的肉还美!”
高衙内说到得意处,一手搂着林娘子的腰肢,一手拍着她的屁股:“……干进去,老子的鸡巴都快化了!”
众人轰笑声中,在暗处冷眼旁观的程宗扬却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意。
高衙内肚子里不知对程宗扬这个便宜师傅骂了几万遍,整死他的心都有。
但听到程宗扬说让他放手去搞林娘子,这小崽子立刻来了劲头,把程宗扬大大引为知己,一大早就派人闯去林宅,把林娘子抢到翠微园。
看高衙内的神情,显然对刚才与林娘子的春风一度满意到极点,在席间说起方才交欢时的快活,得意无比,似乎在林娘子身上尝到十二分甜头。
但程宗扬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高衙内压根儿没有碰到阮香凝!他说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幻想!
程宗扬一直在怀疑,黑魔海为什么把丝毫不会武功的阮香凝安排在临安这种紧要的地方,直到目睹方才的一幕,他总算明白过来,这位凝玉姬真正的能力不在武功,而在巫术。
阮香凝天一亮就被带到翠微园。有了程宗扬这个便宜师傅的吩咐,高衙内没有十分急色,一直到程宗扬从梵天寺回来,准备停当,高衙内才去找阮香凝,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进房间时小崽子还志满意得:堂堂的镖头夫人阮女侠都被自己干了,何况一个小教头的老婆?
高衙内一脸淫笑的进门,正要按住林娘子猛肏一番,但坐在床边的阮香凝只是抬眼一笑,高衙内的淫笑就凝在脸上。
接下来的一幕让程宗扬浑身都是冷汗。
面对如同堕在梦中的高衙内,阮香凝用梦幻般温柔的口气道:“衙内不是要来干妾身吗?还不脱了裤子?”
高衙内像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老老实实地脱了裤子。
看着他的小家伙,阮香凝露出一丝不屑的目光,然后道:“自渎吧。”
失去神智的高衙内在阮香凝的命令下,一连打了三次手枪,射到无精可射,阮香凝才让他穿上裤子,然后用温柔地声音告诉他:“衙内,你刚刚和妾身经历生平最酣畅淋漓的一次交合,对妾身的服侍满意得紧呢。”
高衙内傻笑道:“真爽啊……”
“现在你该带妾身去见你的朋友们。”
阮香凝微笑道:“记住,妾身是不能分享的哦。”
高衙内如鸡啄米一样的点头:“谁也不能给,只有我才能用……”
阮香凝嫣然一笑,“你现在可以醒来了。”
高衙内像踩到弹簧一样浑身一抖,接着眼中恢复神采,脸上又露出得意洋洋的淫笑。阮香凝则低下头,像刚被迫失身的妇人一样含羞带耻。
阮香凝精彩的表演瞒过所有的人,那种娇羞的神情让每个人都以为她无力抗拒太尉府的权势,已经与高衙内上过床。只有程宗扬知道,在她羞赧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的冷笑。
程宗扬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巫术,但能看出这种巫术的效果与自己听说过的催眠极为相似。
高衙内与她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就被催眠,剩下的都是被阮香凝灌输的意识。他以为自己与阮香凝春风一度,在她身上为所欲为,享尽人间极乐,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对着空气比划。
想到催眠术的后果,程宗扬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为了安全起见,自己把李师师留在太尉府,本来准备摸清凝玉姬的底细,再去太尉府见李师师。
不料阮香凝竟有这样的手段,不但没打着凝玉姬这只鸟,反而把高衙内这把猎枪都丢了。
高衙内虽然是个笨蛋,但他在巫术的影响下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凝玉姬只要把他口里的情报一对比,不但能摸清自己的底细,甚至连潜藏多年的高俅也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一旦高俅的身份被黑魔海知晓,这样的后果单是想想就知道有多可怕……
程宗扬长长吸口气,稳住情绪。李师师迟早是自己盘里的菜,眼下最要紧的是凝玉姬,如果抓不到活的,必须杀了她。
一向慷慨大方的高衙内居然没有在席间让兄弟们享用他新得的美人儿,让十三太保的众兄弟都有些失望。
不过老大才刚刚上手,新鲜劲还没过,依老大的性子,等个三五天,大家就该尝到林娘子这块美肉。抱着这样的念头,众人尽欢而散还在靠双手?怎么能够爽?论坛声誉保证! 高级硅胶视频范冰冰下体真实状态倒模而成 高度仿真阴部外形,肤质柔软细腻!内置大颗粒突起,贴近女性生理构造,体验更真实感受...吞吐有致,不可抵挡!点击进入。
送走宾客,高衙内带着阮香凝回了卧室,淫笑道:“美人儿,和本衙内再来一次……”
阮香凝微笑道:“衙内该睡了呢。”
语音未落,高衙内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陷入静止。
阮香凝收起笑容,淡淡道:“去研墨。”
高衙内机械地拿起墨锭,在砚中研磨起来。
“名字。”
“高智商。”
阮香凝皱了皱眉头:“这么古怪的名字,谁给你取的?”
“爹爹。”
即使心情像走钢丝一样,程宗扬还是忍不住想笑。给高衙内这小崽子起名叫“高智商”除了岳鸟人,谁还能干出这种鸟事?
“年龄?”
“十六。”
“你生父是谁?”
“干爹的兄长。”
“还记得他吗?”
“……忘了。”
阮香凝停下笔,然后轻轻一笑,柔声道:“你会想起来的。仔细想想,那个人是谁……长得什么样子……”
高衙内用力想了一盏茶时间,胖脸上的汗几乎都下来了,最后还是说道:“想不起来。”
阮香凝在纸上画了一个四乘四的方格,一边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道:“看到这些格子了吗?它是你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所有年数,我每涂掉一个格子,你的年纪就会小一岁,就会想起更多的事……”
阮香凝一格格地涂着格子,到最后一格的时候,高衙内的眼球快速转动起来,忽然用一种童稚的声音道:“我想起来了!他长得高高的,鼻子很挺,头发长长的,干爹叫他……叫他……岳……”
阮香凝手一僵,惊愕地转过头。
“岳帅……”
吐出这两个字,高衙内脸上露出婴儿般如释重负的笑容。
高衙内的身世居然与岳鹏举有关,这个秘密对任何人都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以阮香凝的冷静,乍然听闻也脸色大变。
程宗扬没想到她能这么轻松地从高衙内的记忆深处翻出这个大秘密,一听之下也心头狂跳。
高衙内话音出口,程宗扬便从梁上掠下,一言不发地抬掌朝阮香凝颈后切去。
幸运的是,阮香凝不会武功,这个秘密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出这个房间。
也许是出身巫宗、精研巫术的缘故,阮香凝虽然不会武功,知觉却出人意料的敏感,程宗扬身形刚动,她就警觉地扭过头。
巫术比武功发动更快,阮香凝扭头的刹那便目露奇光。只要与她的目光相触,即使林冲那样的豪杰也无法抵御,不知不觉间便着了道。
阮香凝扭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一双眼睛,她嫣然一笑,巫术全力发动,随即她看清了那双眼睛。
阮香凝眼中露出一抹恐惧的震惊,紧接着她的微笑、恐惧和震惊都凝在脸上。
程宗扬等了一分钟,没有看到阮香凝有任何反应,才把遮在脸前的镜子慢慢放下。
这位凝玉姬依然国色天香,眼中却失去神采。她呆呆地坐在桌旁,手里的毛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汁从笔尖落下,在素白的纸上溅开。
接着一只手伸来,接过她手中的毛笔。
“名字?”
“阮香凝。”
“年纪?”
“二十九岁。”
“身份?”
“黑魔海御姬奴。”
“亲眷?”
“夫君林冲、姊姊阮香琳、姊夫李寅臣、外甥女李师师……”
“为什么会嫁给林冲?”
“是教中的安排。巫嬷嬷说,林冲是一个要紧人物,让妾身监看他。”
“林冲只是一个教头,有什么要紧的?”
“因为武穆王曾经说,他是未来的豪杰……”
程宗扬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岳鸟人难得夸奖谁,结果活活把林冲坑死了,不但在官场中倍受排挤,连老婆都是假的,整个人生都成了一场悲剧。
程宗扬上下打量着她,忽然道:“你是处女吗?”
凝玉姬带着空洞的笑容柔声道:“是的。”
“你们两个成婚十几年,林教头难道没有起疑过?”
凝玉姬轻声道:“他以为每晚都和妾身欢好的。”
“干!你们也太缺德了吧!”
程宗扬忍不住道:“有这么玩人的吗!”
阮香凝没有回答,只微微低下头。
程宗扬冷静了一下:“这是什么么巫术?”
“瞑寂。”
“瞑寂?有什么效果?”
“中术者如坠梦中,受人驱使而不自知。”
床榻上忽然传来鼾声。程宗扬出手制住阮香凝后,就把那个可怜的高智商赶到床上睡觉。这会儿高衙内肥脸带笑,不知道做着什么美梦。
程宗扬回头看着阮香凝,过了会儿道:“把手抬起来。”
阮香凝顺从地抬起玉腕。
“笑一个。”
阮香凝嫣然一笑。
“如果从瞑寂术中解脱出来,不施术还能进入睡眠状态吗?”
阮香凝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么你听着——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程公子,夫君的朋友。”
“不对。”
程宗扬用温和的声音道:“我是你的主人。你会觉得你的一切都属于我,无条件的服从我的所有命令,明白吗?”
阮香凝迟缓地说道:“明白了……你是我的主人……”
“现在我们换一种方式。”
程宗扬道:“当我说『会飞的都是鸟人』,你会醒来,在清醒的时候,你会忘掉所有在梦境中的事,但潜意识中知道我是林教头的好友,对我很有好感,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我的事,像正常交往一样,保持适当距离。”
等阮香凝接受自己言语中的讯息,程宗扬又慢慢道:“当我说『多啦A梦』,你会进入一个无法摆脱的梦境——就是你说的瞑寂。在这个梦境里,我是你唯一的主人。”
程宗扬吸了口气,慢慢道:“现在听我说:会飞的都是鸟人——”
美妇空洞的眼神微微一亮,重新焕发出光彩,然后流露出讶色,“程公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妾……”
“多啦A梦!”
阮香凝声音一顿,整个人仿佛陷入梦境,眼中刚刚流露的光彩随即散失。
程宗扬匆匆上了马车,“回去。”
来自星月湖的驭手立即驾车离开。
留在车内的秦桧坐起身,问道:“如何?”
“你猜呢?”
“公子神情似忧似喜,如有所得,如有所失。”
秦桧这番话跟没说一样,但此时正契合自己的心境。程宗扬靠在车厢,沉默良久,然后道:“巫宗果然没闲着。翻江会和太湖盟已经被剑玉姬收入囊中,雪隼团遇袭就是他们下的手。”
秦桧呼了口气。“找到凶手便好。属下只怕这件事是哪个不知底细的敌人做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轻松不了。”
程宗扬道:“虽然是巫宗指使翻江会和太湖盟下的手,但那个一招击败薛延山的棘手人物却是从外面请来的,除了剑玉姬,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秦桧虽然没有与剑玉姬交锋过,但这些日子来的各种听闻也让他对这个巫宗行动的主使人物心存忌惮,闻言挑了挑眉毛。
程宗扬十指交叉,下意识地流露出戒备。阮香凝虽然使用瞑寂术作茧自缚,对自己再没有秘密可言,但不知道剑玉姬是早有防备,还是作风如此,连阮香凝也不知道太多内幕。
在程宗扬的询问下,阮香凝毫不保留地吐露自己的目的。早在威远镖局失镖之初,她就判断出这是太尉府设下的陷阱。
阮香凝之所以没有阻止高衙内,是因为来自黑魔海高层的命令,要她设法接近太尉府。
高衙内的胡作非为恰恰是一个绝好机会,黑魔海甚至表示,必要时可以放弃林冲这枚已经掌控十几年的棋子。
由于不知道高衙内会采用把林冲引入白虎堂的手段,直接将他下狱,黑魔海的命令出现一个误判。
程宗扬在凤凰岭遇袭的同时,阮香凝刚刚接到黑魔海一则新的命令,要求她透过林冲与皇城司的关系,探知云秀峰的行踪。
从阮香凝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程宗扬只觉得背后发凉。
黑魔海表面上没有任何强硬的回应,暗地里的出手却一点不软。伏袭雪隼佣兵团,一举消灭掉江州的援军;现在黑魔海又把目标放在云秀峰身上……程宗扬想想剑玉姬的手段就觉得不寒而栗。
作为黑魔海行动的核心,剑玉姬已经成为程宗扬的心腹大患,但他对她的了解几近于无,只能透过她的种种手段捕风捉影,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几方面综合下来,非但没有了解更多,反而更觉得这个剑玉姬深不可测。
秦桧说的没错,她像一个高明的棋手,每一着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即使自己占尽上风也禁不住提心吊胆,生怕她在终局时放出胜负手,一击必杀;因此明知道凝玉姬脑中的讯息是座难得的宝库,但程宗扬丝毫不敢久留,经过半个时辰的询问之后,便解除阮香凝的瞑寂状态,好让她按照黑魔海的命令继续与高衙内周旋,造成一切正常的假象。自己立刻离开翠微园,准备召集部属,策划对黑魔海的反击。
当然,解除阮香凝的瞑寂状态之前,程宗扬没有忘了发指令,封闭她半个时辰的记忆——但这种模仿催眠术的拙劣作法有没有效果,自己根本没有时间验证。
第五章
回到居处,秦桧奉命召集众人。程宗扬先到内院整理思路,刚一进门,程宗扬的眉角不由得突突跳了两下。
一个老者负手立在院中,仰首观赏天际一弯残月。他皓首长须,身上穿着淡青色的道袍,颈后斜插一柄拂尘,银白色的拂丝随风而动,怎么看都像个大有德行的有道之士。
程宗扬在心里骂一句“皓首匹夫”脸上堆起笑容,打着哈哈道:“原来是蔺教御!晴州一别,没想到教御又来了临安,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蔺采泉仰天叹道:“小友只道是有缘,却不知老夫下了多少力气才找到小友的踪迹。”
自己的住处虽然隐秘,但太乙真宗想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全力搜索一个人,既算躲进大内也未必安全。
“久闻太乙真宗是宋国第一大道门,看来半点不假。我才来临安几天,蔺教御就摸上门来了。”
程宗扬道:“我猜蔺教御半夜来访不是为了喝茶,咱们就免了茶水吧。”
蔺采泉转过身,神情自若地说道:“礼法岂为吾辈所设?”
蔺老贼就是有这本事,不管什么尴尬事、龌龊事,他都能说得冠冕堂皇。
“蔺教御有什么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指教不敢当,只是说些闲话而已。”
蔺采泉道:“听说小友与明庆寺的挂单僧人鲁智深结交,不知小友可知晓这位花和尚的来历?”
“蔺教御消息真灵通。”
程宗扬道:“花和尚的来历我也听说过,据说他原本是个军官,因为打死人、吃了人命官司,不得已投了佛门,这些年四处挂单修行,年前才到明庆寺,当了看菜园的大和尚。”
蔺采泉频频点头,然后道:“小友可知花和尚为何不在本寺修行呢?”
“多半是那庙里管得严,不让他吃狗肉吧。”
“花和尚剃度的寺庙乃是五台山大孚灵鹫寺,拜的师傅乃是大孚灵鹫寺方丈智真大师。”
蔺采泉悠然道:“花和尚这些年四处挂单,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逃命。”
“还有这种事?他是偷吃方丈养的狗,还是打死哪个不开眼的沙弥,让人追杀这么多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蔺采泉捋了捋胡须,谓然叹道:“花和尚错就错在他一个半路出家的野和尚,却继承智真大师的衣钵。大孚灵鹫寺乃是十方丛林中的名刹,岂能容一个好酒好肉的和尚窃占方丈法衣钵盂?智真大师圆寂后,花和尚存身不住,与师弟臧和尚一起逃下五台山。臧和尚入了岳鹏举的星月湖,花和尚却不肯给人惹麻烦,孤身一人云游至今。”
程宗扬啧啧道:“佛门清净地,怎么闹得和宫廷内斗一样?这些和尚也太利欲薰心了吧?”
蔺采泉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小友何必叹息?”
程宗扬笑道:“蔺教御这趟来又是为了什么利?不会是半夜睡不着,找我来讲故事吧?”
“老夫此来,不过是与小友谈笔生意。”
“这个我爱听!什么生意?”
蔺采泉淡淡道:“当然是小友的性命。”
程宗扬看了他片刻:“蔺教御,你不会是开玩笑的吧?”
“小友可知,你已是怀璧之罪?”
程宗扬双手抱胸,倚在柱上。“说来听听。”
蔺采泉接下来一句,就让程宗扬变了脸色。
“九阳神功。”
蔺采泉摘下拂尘,在手中轻轻摇着,淡淡道:“江州城外,九阳神功横空出世,小友可知在天下引起何等轩然大波?单是太乙真宗门下,想取你性命的何止十万?”
自己为了救小狐狸的性命,与秦翰交手时使出九阳神功,当时没有十分在意,这时被蔺采泉点醒,程宗扬才意识到其中的危险。
九阳神功是太乙真宗镇教神功,别说寻常门人,就是宗门精英也不见得能修习,流传至今,九阳神功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可以说修习九阳神功是掌教的必备资格。
现在太乙真宗正为掌教之位斗得不亦乐乎,九阳神功却在江州出现,一旦处置不当,这场风波就会演变成一场野火。
鲁智深好歹还是大孚灵鹫寺方丈的弟子,照样被追杀这么多年;自己和太乙真宗一点屁的关系都没有,竟然使出镇教神功,用脚后跟想想就知道太乙真宗那帮人的反应。
程宗扬一脸愕然地说道:“竟然有此事?难道是贵教哪位高人到江州作客了?”
蔺采泉一挥拂尘,眼中透出精芒,片刻后哑然失笑。
“程小友何必隐瞒?”
程宗扬这才想起蔺老贼用过类似的法术辨别自己言语的真伪,看来是瞒不住他了,只好干笑几声。
蔺采泉沉声道:“九阳神功在江州出现的消息如今已经风传天下,小友想让太乙真宗十万弟子蜂拥赶往江州,与宋军合力破城吗?”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不过这威胁的力度真不小。太乙真宗如果站在宋军一方,参与江州之战,大伙儿唯一的选择是立刻扔下江州,有多远跑多远。
太乙真宗甚至不用全力出手,只要蔺采泉一系的弟子投入宋军,就够孟老大喝一壶了。
程宗扬哈哈笑道:“蔺教御既然是来做生意,总得把交易的货物拿出来让在下看看吧?”
蔺采泉从容道:“这笔生意对小友百利而无一害——只要小友承认掌教真人当日许诺由蔺某接任教主,在江州动用九阳神功的便是我蔺采泉。蔺某不但替你挡下所有质疑,并且宣布我太乙真宗将全力支持江州。”
良久,程宗扬吐口气,然后挑起拇指:“姜还是老的辣!蔺教御好手段,我程宗扬佩服!”
蔺采泉这一着可谓绝妙,不但解了自己的困局,又在他的掌教之争中投下重重一枚砝码。难怪他如此笃定这样的交易,自己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但程宗扬在六朝混了这些日子,不至于像刚来时一样,别人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程宗扬话风一转:“不过太乙真宗表明态度全力支持江州,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蔺教御不怕别人起疑?”
兰采泉慨然逍:“我太乙真宗前任掌教王真人与武穆王的交情义薄云天,世间尽人皆知,蔺某此举不过是追慕先贤之义。”
程宗扬点点头,“这个解释不错,但还有一桩——当时和我交手是秦翰秦大貂珰,蔺教御让我编个故事出来好办,但想堵住秦大貂珰的口,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你我所言,自然便是真相。秦帅虽然勇武绝伦,终究是个阉人,他的说词未必便有人信。”
蔺采泉胸有成竹地说道:“更何况秦帅未必肯蹚这浑水。”
“蔺教御一开场的故事讲得真不错,我这会儿想不答应也不行了。也好,我得太乙真宗的支持、蔺教御得了掌教的位置,这笔交易大家算是双赢。”
程宗扬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我只有一个要求。”
“小友尽管道来。”
“太乙真宗宣布支持江州的时间,要由我来决定。”
蔺采泉抬起手掌,“一言为定!”
两人轻击一掌,敲定这笔交易。
蔺采泉大袖一摆,洒然离开,一边道:“有劳秦小友久候,老夫告辞。”
秦桧回来复命,一见院中有生人立即潜踪匿形,以他的身手想瞒过旁人并不算难事,谁知被蔺采泉一口叫破,只好现身出来,拱手笑道:“蔺教御一路顺风。”
“借秦小友吉言。”
蔺采泉收起拂尘,从袖中取出骨笛,身形飘然而逝,片刻后,一曲笛声响起,在月下渐行渐远。
“同样几十年修行,师帅修成圣哲,姓蔺的这老家伙倒修成老妖精了。”
程宗扬揉了揉脸道:“我原本还想让卓婊子或者秋小子当掌教,把太乙真宗拿到手中,幸好没干,不然他们两个加起来也斗不过姓蔺的老狐狸。”
秦桧琢磨了一下,“蔺采泉做这个掌教未必就是坏事,毕竟公子与他打过交道,总比旁人当上太乙真宗的掌教强些。”
“没错。老蔺虽然不是好鸟,但是个明白人。老蔺对九阳神功的眼红,傻子都能猜出来,可他跟我扯这么久,硬是绝口不提九阳神功的着落,啧啧。”
作为太乙真宗的镇教神功,九阳神功对蔺采泉的诱惑可想而知,如果对换角色,程宗扬认为自己会不管成不成,肯定开口以索要九阳神功作为交易条件。
蔺采泉偏偏能忍住,可见这老家伙确实是懂分寸、知进退,好一个成精的人物。
程宗扬一半安慰自己,一半认真地说道:“的确不一定是坏事。真说起来,和他打交道还比小秋子省心点。”
“假如蔺教御果真依诺而行,江州又得一大助力,但公子为何不立即宣扬此事?”
“这么够分量的消息,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扔出去。投机生意赚钱靠的是什么?波动,有波动才有利润。”
程宗扬若有所思地说道:“奸臣兄,咱们该琢磨球磨,怎么利用这个消息让宋国的粮价好好地波动一下……”
程宗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临安之行会变成一场接一场的见面和谈判。
来临安不到十天,自己分别与薛延山见面,接手他的雪隼佣兵团;与鲁智深、林冲见面,大伙儿攀上交情;与高俅见面,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与云秀峰见面,谈定云氏商会与盘江程氏的合作;又与蔺采泉见面,用一个为自己解困的谎言帮助他登上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位,换取太乙真宗对江州的支持。
不算自己与李寅臣、廖群玉、陶弘敏等人见面的小事,其中任何一桩泄漏出去,都会在六朝产生巨大的波澜。
什么时候自己拥有这样的能量,足以在六朝这个世界中翻云覆雨了?
“龙之变化,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芥藏形。隐则藏于波涛之内,升则飞腾于宇宙之中。呼吸生风云,鳞爪动天地。天龙一吟,八荒皆应”“行了奸臣兄,吹这么大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公子龙口一开,属下不胜惶恐。”
“你这个死奸臣,拼命架梯子让我往上爬啊?我若当了皇帝,第一个先把你阉了,收进宫里当太监!”
“唔……”
秦桧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家主既有此意,看来秦某该先找个浑家,传宗接代。”
“秦兄,你早该这么干了!”
程宗扬来了兴致,“看中谁家姑娘了?跟我说说,如果是咱们自己家的,你尽管来挑!”
“倒是有一个……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迟些属下再向公子禀报吧。”
虽然已是深夜,程宗扬在临安所有的人手,包括受伤的俞子元都已经赶来,秦桧、林清浦、敖润、冯源、俞子元、金兀术、豹子头、青面兽,加上鹏翼社两名星月湖的老兵,也济济一堂。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江州又多了一分胜算,坏消息是云六爷被黑魔海盯上了。”
程宗扬简短介绍一下目前面临的形势,略去如何得到情报的细节,然后告诉众人,现在要做的首先是保障云秀峰的安全。
江州方面已经失去雪隼团的外援,云家的支持是重中之重,绝不容有失。
以俞子元为首的星月湖等人看法一致:查清黑魔海在临安的底细,动用临安鹏翼分社、雪隼团临安分号,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马,把黑魔海在临安的势力连根拔起。
程宗扬心里苦笑。俞子元虽然是人才,但比起杜元胜、苏骁等人还是差了一些。
黑魔海在临安潜藏这么多年,一个岳鸟人随口提到的林冲就派出教中御姬足足监控十二年,不显山不露水,想查清他们的底细谈何容易?一动手就可能打草惊黑魔海打的如意算盘是坐山观虎斗,让星月湖大营在江州与宋军死磕,自己只捡漏洞下手。
俞子元的主意也不算错,把可以调动的实力都集中起来,与黑魔海斗一场也不是不可以。可一旦做得不干净,逼急他们,等于又在临安开了一个战场,到时候两面作战,能打赢才见鬼了。又不是生死关头,这样图穷匕现式的孤注一掷,过于冒险。
敖润和冯源的念头与俞子元相近。团长薛延山被杀,等于整个雪隼团覆灭在黑魔海手中,双方仇深似海,能有机会报仇,敖润和冯源都不肯错过。
秦桧、林清浦则和程宗扬的看法差不多,认为现在若与黑魔海全面交锋,天时、地利、可以动用的人手均不合适。
既然黑魔海的目标是云秀峰,己方还藏身暗处,不如利用这一点先设法保住云秀峰,以守代攻,等江州大战尘埃落定,再与黑魔海来算这笔帐。
豹子头和青面兽最干脆,两人一共凑出六根手指头,然后说:“四只羊!你要我们打谁,就打谁!”
只有金兀术没吭声,两只兽眼凶光毕露,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程宗扬道:“狼主,想什么?”
“野猪林。”
金兀术声音嗡嗡地说道:“他们不会放过林教头。”
程宗扬一拍脑袋,没想到是智商不超过七十的兽蛮人一语点醒自己这个梦中人。
黑魔海放弃林冲这枚棋子并不代表会放过他,很有可能是解决林冲,然后让凝玉姬搭上高衙内这条线。
现在林冲既然是刺配充军,程宗扬有九成把握,黑魔海会选在野猪林动手。如果把握住这个机会,即使不能重创黑魔海,斩断它几条触手还是能做到的。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当所有细节安排停当,天色已经黎明;众人离开后,不知道是这一日一夜的经历过于峰回路转,以至于情绪亢奋,还是别的原因,程宗扬怎么也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半夜,程宗扬仍没有一点困意。前天在凤凰岭遇袭,身上受了不少伤,好在没有伤筋动骨,经过一天的休息,伤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额头被刀气切开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几乎看不出来。
想到屠龙刀无坚不摧的锋芒,程宗扬不禁想起背包里的那个鬼东西,眼看天色将亮,左右是睡不着,程宗扬索性爬起来,打开背包拿出光秃秃的刀柄。
刀柄上的红色符咒已经散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这只刀柄是程宗扬在建康时,从那个什么乱波上忍飞鸟熊藏身上得来的。在晴州时,黑魔海的巫嬷嬷也曾提到它,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程宗扬已经见过这个邪门兵刃的三种状态:空柄、电光刀刃和凝出的实体刀刃。直到现在,自己对刀锋出现时的一幕记忆犹新。
当时这把鬼刀几乎把他所有的真气全部吸干,先出现未定形的电刃,然后才有那个黑白花纹的刀身。
难道这把刀解开封印之后,与执刀者的修为相关?持刀人有什么修为,刀柄就会出现什么样的刃身?
程宗扬握好刀柄,试着把真气注入其中。这次他十分小心,为了防止刀刃逸出伤人,他特意把刀柄朝下,结果电光飙射的刹那烟雾四起,用青砖铺成的地面立刻被刨出一道五尺多长的沟。
秦桧听到动静,闪身而入,只见室内砖屑纷飞,程宗扬一边挥着灰尘,一边咳嗽,在他脚边的地上多了一道笔直的刀痕,整齐得像用尺量过一样。
旁边掉着一把刀,刀身挺直,顶端微弧,一眼看去便能看出黑白相间的剑身有种诡异的美感。
秦桧在殇侯身边追随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但看到这样的刀身仍禁不住失声道:“这是什么刀?”
程宗扬全身的真气都被抽走,差点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如果不是电光凝出的刀锋足够锐利,这下反弹可能就要了小命。
虽然被这把鬼刀搞得一片狼狈,程宗扬还是笑出声来。他现在最缺的不是钱和人才,而是一件可靠的武器,每次动手,他都拿着十几个银铢一把的破刀,没面子不说,也太浪费,用过的刀不是折断就是卷刃、彻底报废。
打到激烈的时候,一场战斗就得换好几把刀,比起孟老大的天龙霸戟、侯二哥的玄武槊,他用过的刀都能开废品收购站。有嘴损的已经给程宗扬起外号叫“战场破烂王”这把刀能一下就把屠龙刀打出缺口,绝对不是凡品。听到秦桧的询问,程宗扬傲然一笑:“它的名字叫……”
程宗扬脸一僵,发现竟然把它的名字忘了。当时巫嬷嬷那只老河马提到过,但自己半点都没往心里去,这会儿怎样都想不起来。
秦桧等了半晌不见下文,试探道:“莫非此刀尚无名号?”
“有。”
程宗扬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把刀叫雷霆!”
秦桧狐疑地说道:“与臧上尉的战刀同名?”
干!我说怎么听着耳熟呢!
“错了,此刀黑白天成,有个名号叫混元一气阴阳神刀!”
“这个名号却与崔中校的混元锤相似。”
“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它的名字叫不疑刀。”
“补一刀?”
“叫黑白刀!”
“黑白道?”
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激光宝刀!”
“如雷而射,好名字!”
秦桧犹豫了一下道:“不过以属下之见,换作雷鸣亦可。”
程宗扬将那把好不容易起了名字的刀抱在怀里,眼泪几乎流下来了。
“你知道个屁!这跟雷没关系!你这个文盲!”
豹子头风风火火地进来,粗声大气地说道:“公子!有人来访!”
说着他压低嗓门,“那人有些不对,公子多加小心。”
程宗扬不由得对豹子头刮目相看。“老豹居然长心眼了,哪里不对?”
豹子头一脸神秘地说道:“那人姓得古怪——竟是姓尿的。”
“尿?”
程宗扬都震惊了。这是什么尿性才起这姓啊?
豹子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接着程宗扬和秦桧一起反应过来:“廖——”
“会之!我看你得开个班了,”
程宗扬边走边道:“给这几个牲口讲讲千字文、百家姓,要不这日子都没法子过了:”
秦桧谦虚地说道:“秦某一介文盲,不若公子亲自来讲。”
“哎哟你这个死奸臣,我都被你逼到墙缝里,憋得一身的汗,发个火都不行?好好好,刚才的话我收回,我跟你说,老豹、老兽、老术这智商只有你能教了。”
豹子头不服气地说道:“吾不用教!吾识得字,数得数!一、二、三、五、七……吾能数到一百有一:”
程宗扬黑着脸道:“教你数数的绝对是个大师!全是奇数数着快是吧?”
“廖先生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廖群玉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棉布长袍,坐在客厅等候。见主人出来,他站起身,文质彬彬地拱了拱手,笑道:“程公子瞒得我好苦!”
程宗扬心头微凛,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廖群玉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书坊掌柜,似乎说不上瞒不瞒的。
程宗扬一边转着念头,一边打着哈哈道:“廖先生说笑了。”
“当日晴州偶遇,敝东家便对程公子和秦先生念念不忘,今日方知程公子得滕知州推举,已经有了官身。”
廖群玉道:“论起来该称呼公子一声『员外』了。”
自己来临安这些天,还是头一回有人登门提到自己的官职。不过廖群玉在临安做生意,重视自己的官身也不意外。
程宗扬坐下来道:“廖先生消息倒是灵通,一个客卿的虚职,让廖先生见笑了。”
廖群玉文绉绉地道:“单以人才而论,客卿的俊杰之士也不逊于科举。如今宋国有贾太师禀政,百废待兴,程员外若是有意仕途,前程大有可为。”
程宗扬笑道:“廖先生也是大才,又是宋国人,为何不去科考做官,却只当个书坊掌柜?”
廖群玉一怔,然后哑然失笑,“正是正是!程兄此言,令廖某汗颜。”
秦桧微微欠身,“前日拿了廖先生几卷书,敝家主无以为报,特意准备几件薄礼,还请廖先生笑纳。”
程宗扬暗赞一声:还是死奸臣想得周全!不过看到秦桧拿出的礼物,程宗扬不由得一愣。
两副白夷族出的湖珠手串、一株碧鲮族出的珊瑚树,都是南荒特产,虽然在临安市面上价格不菲,但称不上十分名贵,抵一套《金瓶梅》也算有余。
不过此外还有两只尺许大小的罐子,镂刻精细,通体莹白,别人可能不太清楚,但程宗扬一眼就认出这是用自己从荆溪带来的猛玛牙雕成。
象牙在临安不算稀罕,但荆溪的猛玛牙体积更大,牙质也比一般象牙更为出色。这两只罐子看不出有什么用处,价钱可不便宜,死奸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
廖群玉本来带着客气而礼貌的笑容,但这两只罐子拿出来,脸色不禁凝重起来。他仔细审视片刻,然后赞道:“好材质!好手艺!”
秦桧道:“数日前才拿去雕琢,时间仓促,未能尽善尽美,还请廖先生不要见怪。”
廖群玉叹道:“如此大小的象牙,连廖某也未曾见过,程员外和秦先生这般厚礼,廖某代敝东家谢过了。”
程宗扬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东西?”
秦桧道:“此物也不十分罕见,在临安更是抢手之物,只是时令不对,要过了夏才能用。”
“你说半天,我还是没弄明白这是干什么的?”
秦桧咳了一声,低声道:“蛐蛐罐。”
程宗扬脸都黑了。上好的猛玛牙拿来做蛐蛐罐,有这样糟蹋东西的吗?就是像死丫头那样做根按摩棒,也比这个强啊!
廖群玉却对那两只蛐蛐罐十分重视,小心装入盒子,让随从仔细拿好。
廖群玉诚意十足,不仅亲自来请,还带了车送两人赴宴。已经约好的饭局,程宗扬不好再推辞,客套几句便随廖群玉一起登车;俞子元受伤未愈,由敖润带着青面兽担任护卫。程宗扬带来大批金铢,原本想如果云家资金周转困难,先偿还一部分,但与云秀峰的会晤中,这位云家的当家人承诺全力襄助,这笔钱也不急着归还,因此还留在宅中,由冯源带着金兀术和豹子头看管。
上次廖群玉的东家就在城中,因为有事在身,双方未能见面。这次那位老东家不在城内,一行人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来到临安西北的葛岭。
葛岭邻着西湖,马车一路行来,碧波映着翠竹森林的山路,半山半水之际犹如画中。车过西泠桥,向北进入山间,远远便看到山间一片建筑。
大门处挂着一块匾,上面用碧纱笼罩,隐约写着“后乐园”三字。
园中的仆役早已接到消息开门迎宾,车马毫不停歇地从大门驰入,一路车轮滚滚驰过以古松得名的蟠翠堂、生着满院数百年古梅的雪香榭,然后是翠岩堂、倚绣堂、挹露阁、玉蕊亭、清胜台……
马车向南一转,从后乐园来到养乐园,景物也从山间到了湖畔,一路上仍然是亭台楼榭相望,马车驰过光漾阁、春雨观、养乐堂、嘉生堂、秋水观、第一春、梅坞、剡船亭,还有两处院落:水竹院和隔居的香月邻。
路上程宗扬一开始还和廖群玉有说有笑,这会儿只剩下瞠目结舌。目睹园中的富贵,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廖群玉的东家并不是普通的书肆老板。
这处别业虽然比不上石胖子家的金谷园披金挂玉,恨不得连树都砍了换成金的,可这风雅的富贵气象却是石家比不上的。
这还不算完,马车继续前行,路过有声在堂、介堂、爱此亭、留照亭、独喜阁、玉渊阁、漱石台、宜晚亭……数十处连绵不绝的建筑、景观过后,终于在一处挂着“半闲堂”的院落前停下。
廖群玉下了车,抬手道:“两位请。”
程宗扬此时也镇静下来。自己连晋国的内宫都逛过,不至于被这一番富贵吓住。
第六章
眼前是一幢古色古香的楼宇上书“多宝阁”无数身着艳服的美貌姬妾在阁内穿梭,犹如仙子,比姬妾更多的则是阁中琳琅满目的书画珍玩。
程宗扬虽然不懂行,但也瞧得出这些鼎玉书画都不是凡品,随便拿出去一件都能值几个钱。
那位曾在晴州见过的老者戴着八角巾,安然坐在一张锦榻上,周围林立着如花的美姬。见程宗扬等人进来,他只摆了摆手,“坐。”
老者口气虽然平淡,却自有一番不容抗拒的权势。程宗扬只好坐下来接过香茗,只听那老者道:“小友看老夫这半闲堂如何?”
程宗扬苦笑道:“在下井底之蛙,今日一见,才知世间『富贵』二字。啧啧,贾宝玉的大观园恐怕也比不上这里。”
老者微微一愕:“贾宝玉?”
“哦,我们家乡的一个公子爷,号称『富贵闲人』的。”
程宗扬连忙岔开话题,“当日在晴州有眼不识泰山,敢请教老丈尊姓大名?”
老者道:“倒是巧了,老夫也姓贾,号秋壑。”
程宗扬有些纳闷地瞧了秦桧一眼,死奸臣一脸谦和的笑容,似乎早知道这个老者的身份,偏偏不给自己半点提示。
程宗扬只好硬着头皮攀谈道:“秋壑先生是生意人?还是做官的?”
不知道自己问出什么荒唐话,周围的侍姬或惊或笑,一个个目露讶色,老者更是哈哈大笑,指着程宗扬道:“群玉,老夫说得如何?这位程小友虽然有个官身,却是半点没有做官的心思!不然怎会连我贾师宪的名号都没打听过?”
程宗扬虽然有一点心理准备,但“贾师宪”三字一出,还是如同当头挨了一棒。
先是高俅,然后是老贾,怎么都喜欢和自己玩这一出?
来临安之前,自己也想过贾师宪会是个什么人、会不会与他打什么交道,却从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幕:贾师宪,宋国的太师,总揽朝政的权臣,江州之战的筹划者,自己在宋国最大的敌手——这会儿竟然这么坐在自己面前。
贾师宪站起身,负手在阁中走了几步,一边叹道:“当日在晴州程小友与贵伴当一番批评,老夫每每思之,常怀耿耿。”
在晴州自己和死奸臣说了些什么,程宗扬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没什么好话。
当时死奸臣口如悬河,当着贾师宪本人的面把宋国这位权臣一通臭批,只差没说:玩政治你不行,不如让我来干得了。换了自己是贾师宪,恐怕也得好几年忘不了。
贾师宪从装满古董的阁子中拿出一份卷宗,在手中摇了摇。
“滕甫虽然不识时务,眼光倒还有几分,若不是有他举荐,老夫未必能与程小友再次见面。”
说着扭头对廖群玉道:“这分功劳且给他记下了。”
廖群玉微微躬身,“是。”
贾师宪回过头,“你在筠州开棚施粥,平价籴粮,做得很好。”
程宗扬心虚到十二分,讪笑道:“不敢、不敢。”
秦桧道:“这是我家公子一点赤子之心。蒸蒸苍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妻子?如宾如友。我家公子不忍见苍民受苦,才施粥救济。但论起活人之功,筠州一地、数万民众而已,又怎及太师惠施大宋四百军州、亿万生灵?”
秦桧此时开口,一番言词终于使阁中近乎僵滞的气氛有所和缓。
贾师宪放下卷宗,笑道:“秦伴当这番话便是言不由衷了。”
秦桧道:“当日一番胡言妄语,太师不加怪罪已是宰相之腹,今日又待我等以宾客礼,如此盛德,实是圣人胸怀。”
秦桧这高帽子不要钱似的一顶顶扔过去,终于搔到贾师宪的痒处。
“这点胸怀,老夫还是有的。”
贾师宪道:“可笑几个腐儒还说老夫了无容人之量,若他们的见识有程小友与秦伴当万一,老夫岂会不容他们?”
说着贾师宪又拿出一份札子,拍着封面道:“这份札子想必是程小友的功劳了。”
程宗扬一头雾水,“什么札子?”
“滕甫的请罪札子,论及挪用军费购粮之事,里面算了一笔帐,倒是朝中少有的明白帐。”
程宗扬明白过来,自己的那封书信有了效果。
“縢大尹为筠州军民殚精竭虑,在下不过是捉供几个数字。”
“这几个数字岂是易得,连户部那些官吏论及粮价都没有如此详细透彻。以滕甫的眼光,哪有这般见识!”
贾师宪与滕甫互为政敌,提到对方也没什么好话。他放下札子,忽然道:“听说晴州陶氏钱庄鼓吹的纸币,乃是你提出来的?”
程宗扬心里升起荒谬的感觉:无论高俅、云秀峰、蔺采泉还是贾师宪,都活像成精的老狐狸,似乎有满天下的耳目,总能给自己点惊喜。这句话自己这几天已经说过几遍,现在不得不又一次老调重弹。
“太师消息可真灵通……”
“不是老夫消息灵通,是陶五亲口说的。”
贾师宪的口气中充满冷笑和入骨盼蔑视,“这些晴州商蠢!”
陶弘敏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大债主,贾师宪动怒,程宗扬也不好接口。
不过贾师宪是堂堂太师,执掌宋国权柄十余年的重臣,陶弘敏有什么本事让他动怒?
过了一会儿还不见贾师宪脸色转缓,程宗扬只好打了个哈哈道:“当日不知道太师身份,在下言语间多有冒犯,还请太师恕罪。”
贾师宪冷哼一声:“当初你是晴州的一介白衣便也罢了,如今你既然身为宋国客卿,食君俸禄,可知道非议朝政是何罪名吗?”
自从提到晴州的商贾,贾师宪便心情大坏,这会儿好端端的突然摆起官架子,让程宗扬禁不住纳闷他唱的是哪一出?
关键时候秦桧挺身而出,替家主两肋插刀。
“敝家主既然身为客卿,议论朝政便是分内的职事,见而不言,反是有罪,请太师明鉴。”
“秦伴当的才学、口齿,老夫已经领教过。”
贾师宪森然道:“不过老夫若给程员外定下罪名,无论大理寺还是御史台,都不会有人说个『不』字——秦伴当可相信吗?”
刚才还谈笑风生,一转眼贾师宪仿佛变个人,虽然衣着还是一副富家翁悠闲的派头,眼神却变得犀利异常。
他微微抬起下巴,那副傲然之态,自然而然流露出身为一国权臣说一不二的滔天气焰。
眼见贾师宪以势凌人,秦桧不慌不忙地拱手一揖,然后从容道:“既然不议朝政,不知太师今日召见敝家主,所为何事?”
贾师宪盯着秦桧,多宝阁如山雨欲来,气氛凝重得吓人。周围的侍姬神情惴惴不安,噤若寒蝉,廖群玉也低头啜着茶,不发一言。
在贾师宪的威压下,秦桧脸上依然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虽然彼此地位悬殊,但他的神情丝毫没有因为贾师宪的森冷而改变。
良久,贾师宪忽然发出一声长笑,指着秦桧摇头道:“便知道吓不住你秦会之!”
说着贾师宪收起笑容,眼中精光闪烁,扭头对程宗扬道:“今日唤你来,当然是为钱庄之事。”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席间贾师宪反复追问,程宗扬反复解释,两人从纸币的功能、印制,一直说到流通、兑换的细节,旁边的秦桧和廖群玉几乎插不上话。好不容易贾师宪问完,程宗扬感觉身上的汗都下来了。宴席上虽然都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玉盘珍馐,席间侍奉的姬妾更是容貌出众的美人儿,程宗扬却味如嚼蜡,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终于贾师宪停住询问,菜肴也全部撤下,换了清茶。
贾师宪沉吟良久,似乎在琢磨程宗扬刚才对纸币的讲述,最后道:“程员外方才有言,发行本金五倍以内的纸币都在安全范围之内,此话可当真?”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百分之二十的准备金,我可以肯定安全。”
贾师宪放下茶盏,像下了决心的盯着程宗扬道:“若是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交付于你,你可以保证二百万金铢纸币的随时兑换吗?”
程宗扬愕然之下,立即意识到自己撞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毫不犹豫地答道:“绝对可以!”
“既然如此,”
贾师宪道:“请陶氏钱庄的夏执事来。”
不多时,一个老者被引入厅中,他按规矩先向宋国这位太师、相爷行了叩拜的大礼,然后爬起来,小心地退到一边。
贾师宪并没有为他引见程、秦等人,而是直接问道:“你们钱庄是什么章程?拿出来了吗?”
夏执事恭恭敬敬道:“小人已经带来。”
说着取出几张上好的素笺。
贾师宪看也不看,一摆手道:“且说你们可以提供几倍的纸币?”
“回相爷,敝钱庄核算过,最多能提供两倍,但既然相爷亲口提出来,敝钱庄无论如何也要向相爷提供三倍的纸币兑换。”
“四十万金铢的本金,印制一百二十万金铢的纸币?”
“回相爷,正是。”
“兑换的方式呢?”
“敝钱庄将在临安开设一间分号,每月头五日承兑纸币。”
夏执事道:“任何人只要持币前来,敝号都依数支付钱铢。”
贾师宪回头对程宗扬道:“贵号呢?”
程宗扬已经明白过来。陶氏钱庄先向贾师宪推荐纸币,却没想到贾师宪会直接与自己拉上关系。贾师宪也是个精明人,交谈一毕,立即唤来陶氏钱庄的人见面,竟是让自己和陶氏钱庄当面竞价。
问题是贾师宪对盘江程氏的底细全无所知,只凭滕甫的举荐和程宗扬员外郎的客卿身份,就让他参与到这件大事,真不知道是滕甫的名声太好,以至于贾师宪对他的举荐全无怀疑,还是贾师宪压根没有把纸币兑换当回事。
程宗扬还想到一个可能:贾师宪掌权日久,性格过于专横,行事有些自以为是。因为当日秦会之和自己在晴州与他见过面,便有种慧眼识珠的自负。
无论如何,这位贾太师在这件事上都轻佻到近乎儿戏的地步。他之所以名列奸相不是没有原因的。
程宗扬开口道:“纸币一旦发行便是流通全境,只在临安一处承兑,恐为不便。在下会在临安设一处分号,同时在东南西北各择一地,设立分号,不分年节,随时承兑。”
夏执事神情一震,这才意识到那个年轻人的身份,随即改口道:“若太师同意,敝钱庄也当增设分号,只是如此一来,只怕给各处官府多添麻烦。”
程宗扬笑道:“若能随时承兑,这点麻烦官府也不见得会怕。”
贾师宪问道:“若由陶氏钱庄操作,这些纸币如何发行?”
马执事谨慎地说道:“纸币由敝钱庄印制,交付户部使用。其中一贯票面四十万张,百贯票面两万张。敝钱庄一旦接到纸币便兑换为钱铢,到年底与户部盘帐。”
程宗扬道:“纸币事关重大,敝号不敢自专。以在下之见,当在每年年初,由请户部与敝号协商:预备准备发行多少纸币?应当提供多少本金?然后由敝号统一印制纸币,朝廷自行使用,敝号见票即兑。原则上总数目不超过本金的五倍,至于印制的费用当由敝号承担。”
陶氏钱庄的执事怔了一会儿,屈膝道:“相爷,此事小人不敢自专,当先请示敝东家……”
贾师宪打断他。“不必了。群玉,此事你来处置,谈妥之后,从陶氏钱庄借来的四十万金铢便交由程员外。”
贾师宪心意已决,陶氏钱庄的执事虽然大为惶恐,也只能叩首告退。
贾师宪起身道:“那两只蛐蛐罐,我已经看过了。难得有这样大的象牙,便是宫中也不多见,有劳程员外费心了。可惜如今时令不应,待到夏日,再请程员外来我多宝阁赏虫为乐。”
程宗扬连忙道:“请相爷留步,有两条章程在下先禀知相爷!”
“便叫群玉……”
程宗扬坚持道:“这两条章程对在下而言事关重大,但对相爷来说不过是些一言可决的小事,还请相爷决断。”
贾师宪停下脚步,“且说来听听。”
从半闲堂出来,程宗扬终于卸下镇定的伪装,嘴巴无法控制地咧开,笑得合不拢嘴,仿佛从天而降一个大金元宝掉在自己怀中,摸上去还热得烫手,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与程宗扬一副满把飞来横财幸福到爆的表情相比,秦桧的脸色则显得十二分的慎重。
车过西泠桥,秦桧终于忍不住道:“公子,贾师宪的条件如此苛刻,怎可轻易答应?”
程宗扬讶道:“怎么苛刻了?”
“贾师宪要求公子以屯田司员外郎的身份主持钱庄,以四十万金铢的本金发行五倍的纸币,这种条件岂可应得?”
“嘿嘿嘿嘿……”
程宗扬笑得像偷鱼的猫,“这不是老贾的主意,是我当初向陶弘敏说的,陶五又把这主意原封不动地送给老贾。不过陶五胆子太小,三倍的发行量,怎么能满足老贾的胃口?”
“五倍就是二百万金铢,如果全是纸币倒也罢了,终是宋国自尝其果。可公子答应贾师宪开办钱庄,允许纸币随时兑换为金铢——这一百六十万的缺口从何而来?”
秦桧提醒道:“公子,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程宗扬道:“会之,我问你,这二百万纸币宋国会怎么用出去?”
秦桧思索片刻,“总不会是发放俸禄,多半是宋国官府强行摊派,向百姓买卖物品时以纸币支付。”
“你前面说的没错,军饷谁也不敢拿纸条凑数,不然闹出兵变,老贾权再大也得下台,官吏更不会收纸张当俸禄。但如果直接支付给百姓,我敢断定这纸币一天都发行不下去。”
程宗扬道:“真正用得着这些纸币的,在眼下看来只有商人。”
“哦?”
“你还记得云家那二十万金铢吗?云家用了二十多名高手护卫,由大小姐亲自护送,从建康一路运到筠州。如果是纸币,一个人便能轻易携带,到了地方再足额兑换成金铢,省了多少力气?好笑的是陶氏钱庄还怕分号太多、承兑压力太大,只准备在临安设一家分号。若搞成这样,陶五的钱庄只有赔死的分。”
程宗扬笑道:“贾师宪想用纸币填补宋国财政的窟窿,但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办,他不放心宋国的官吏,更不放心晴州的钱庄,才找上我。哈哈,这下他找对人了。”
“何只是不好办。”
秦桧道:“贾师宪虽然唤来陶氏钱庄的执事与公子当面竞价,但在下在旁观瞧,贾师宪早已认定由公子操持,唤来那位执事只是堵陶氏钱庄的嘴罢了。公子,贾师宪根本是设了圈套让公子跳。”
秦桧的担忧不无道理,贾师宪虽然轻佻,但绝不是良善之辈。他弃陶氏钱庄而选自己,显然是认为自己更容易控制。不过程宗扬并不担心,贾师宪对纸币的疑忌,恰恰给了自己一个天赐良机。
“奸臣兄,这个你就不专业了。”
程宗扬笑道:“不用着急,咱们慢慢说。老贾手头没钱,听了陶五的建议,想把纸币变成金铢来用,又觉得这事太悬,怕砸在手里。他找到我,一是纸币是我提出来的,让我来做多少有些把握。二是因为滕大尹的举荐,我现在有个过得去的官身,说起来算宋国朝廷的自家人。第三个嘛,让我以半官半私的身份开设钱庄,负责官府发行纸币的发行承兑,打的主意无非是一旦出事,好拉我垫背。”
程宗扬拍着椅背道:“可老贾没想到,他把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送到我手里!”
程宗扬信心十足的样子让秦桧愈发不解,说道:“公子智珠在握,属下愿闻其详。”
“你还记得我对老贾提的要求吗?”
秦桧点头道:“公子方才对贾师宪提了两条章程,但依在下之见,这两条章程未免过于空泛。”
程宗扬笑道:“这两条章程你听着空泛,其实是纸币的根基。我说的第一条是:纸币必须由官方承认,必须保证可用于支付赋税。”
秦桧还在思索这条章程,程宗扬已经说道:“说实话,这种纸币其实不能算真正流通的货币,应该算现金支票,或者直接说是欠条。宋国的作法等于用这些纸条,预支未来数年一百六十万金铢的赋税。”
程宗扬对这种纸币的不彻底性非常遗憾,但目前情形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自己能操作的极限。用税收作为货币之锚,这种纸币至少有宋国朝廷的信誉做保证。
秦桧却道:“属下以为,这是宋国以纸币换取我们程氏一百六十万金铢。归根结底这笔钱终究要落到我们程氏身上。”
“你是怕挤兑吧?但凭我的经验,这种风险非常小。”
程宗扬胸有成竹地说道,“而且我还有第二条章程:宋国发行纸币的数量,必须经我盘江程氏的钱庄认可。宋国户部只需要挂个名,纸币印出来,派人来拿就行。”
程宗扬长吸一口气,压抑住心底沸腾的激动,然后道:“奸臣兄,你知道这条有多重要吗?这等于说纸币发行权在我手中!”
秦桧眉头紧锁,在他看来,宋国拿出四十万金铢的本金,要求程氏设立的钱庄支付二百万金铢可随时兑换的纸币,简直与自家往外送钱没有分别。
但在程宗扬看来,这个条件简直优厚得令人发指。贾师宪的作法看似小心,其实等于是把政府央行交给自己个人经营。
只要操作得当,不但秦桧担心的一百六十万金铢亏空不会发生,只算宋国交付的四十万金铢本金就能大赚一票。
这怪不得贾师宪失算,连秦桧都觉得这笔交易是程氏吃大亏,冒了极大的风险,何况那些见识和思维能力不及死奸臣的人?
对宋国来说,把四十万金铢交给程氏的钱庄,程氏钱庄提供二百万金铢的兑换保证,宋国朝廷占了天大的便宜。
在程宗扬看来,自己不费一文钱就白白得到宋国的央行。表面上看来双方各有所得、皆大欢喜,但只有程宗扬心里明白,自己才是笑到最后那个。
程宗扬心头的激动像波涛一样翻翻滚滚,这笔交易堪称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交易,其中的真实分量超过自己以外任何一个人的想象。
来自现代世界的程宗扬,深切知道手握一国央行是什么概念。与自己将要获得的权力相比,连贾师宪也相形见绌!
良久,程宗扬呼口气:“我说奸臣兄,你早知道贾太师的身份了吧?”
秦桧本来忧心忡忡,但家主如此笃定,他也放下担忧,摆出谦逊的样子道:“亦不甚早。”
“还跟我耍花枪?你若不知道他的身份,会巴巴地弄对蛐蛐罐当礼物?看老贾那个高兴劲,像添了个儿子似的。奸臣兄,老实说吧!瞒着我是不是故意要我难看?”
秦桧笑道:“实不相瞒,当日在晴州廖先生亮出身份,属下便已知晓,之所以不告诉公子,是属下见廖、贾二位对公子似无恶意。恕在下直言,公子胸中非有山川之险,若先知晓,见面时不免露出异样,反而引得廖、贾二位生疑。因此属下自作主张,未知会公子。”
秦桧说的虽然没错,但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确实不好受,程宗扬埋怨道:“你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也好,搞这么一出,不怕把我弄出心脏病?”
秦桧莞尔道:“公子心胸宽广,必不至于此。”
说话间,马车忽然减速,有人在外面道:“来人可是程公子?我家少爷有请公子一叙!”